費如鶴連忙躲閃,驚恐道:“爹,你為何要打我?孩兒這次考得很好啊。”
費映環閉眼緩和情緒,似乎不想再看傻兒子,吩咐趙瀚說:“幫我教訓這兔崽子!”
“好嘞!”趙瀚一腳踹出。
費如鶴完全沒有防備,被這一腳踹到屁股,頓時在屋裡跌個狗吃屎。他爬起來,轉身怒視趙瀚:“你竟敢偷襲我!”
趙瀚指了指費映環,表示自己聽命行事。
費如鶴氣呼呼坐下,估計也想明白情況,嘀咕道:“這次丟臉了,縣尊定然在笑話我。”
費映環總算穿好衣服,問趙瀚:“你怎麼也交卷了?”
趙瀚回答道:“胡亂寫了兩篇文章,縣尊讓我回家準備府試。”
“當場錄了?”費映環有些驚訝。
“錄了。”趙瀚點頭說。
費如鶴、費純主仆二人,頓時麵麵相覷,都覺得趙瀚真是好牛逼。
費映環問道:“怎過的?”
趙瀚解釋說:“第一題,孩兒抄了蘇東坡的散文,哪知縣尊老爺拍案叫絕。”
“也是個不學無術的,”費映環忍不住譏笑,也不知在譏諷趙瀚,還是在譏諷馮知縣,他問道,“抄了哪篇文章?”
趙瀚回答道:“也沒抄完,後麵的記不住,隻能胡亂湊字數。題目是‘子曰’,孩兒以‘匹夫而為天下師,一言而為天下法’破題。”
“那句竟是蘇東坡……”費映環突然頓了頓,改口說,“抄得好!”
趙瀚:????
不會吧,不會吧。
費映環自詡文采了得,竟也跟馮知縣一樣,沒有讀過蘇東坡的文章?
還真沒讀過!
明代受理學思想禁錮,早期全是道德文章。就連懷念妻子的悼亡詩,都不準寫男女之情,隻能寫妻子有多麼賢惠。
弘治、正德兩朝,王陽明、湛若水開始改良心學,一大批經學家也在改良理學,前七子則掀起了複古運動,大明的學術思想和文壇風氣得以突破。
漸漸的,心學喪失其活力,實學又應運而生。
後七子繼續搞複古運動,但到了明末完全走偏:文必秦漢,詩必盛唐!
明末的文章,各種模仿秦漢古文,甚至跑去研究先秦諸子。他們可能讀過《墨子》、《韓非子》,卻沒讀過唐宋八大家的散文,這是一種非常詭異的文壇風氣。
而今,錢謙益正在搞“新文化運動”,對唐宋八大家推崇備至,號召詩詞文章都回歸本質,堪稱明末文學複古運動的旗手。
就拿費映環來說,他當然知道蘇軾,也熟讀蘇東坡的詩詞,但就是不讀蘇東坡的散文。
匹夫而為天下師,一言而為天下法。
這兩句話,費映環還是年輕時候,背誦八股範文記住的。
費映環麵帶微笑,故作平靜道:“你學過蘇東坡的散文?”
“囫圇讀過。”趙瀚回答。
“唐宋八大家的散文都讀過?”費映環又問。
明代中晚期的複古運動,唐順之、茅坤屬於唐宋派,編撰《唐宋八大家文鈔》,因此有了“唐宋八大家”的說法。
此書在嘉靖年間影響甚大,萬曆之後就不行了,許多士子隻聞其名,懶得花時間去翻閱。
趙瀚說道:“隻讀過一些。”
費映環考教問:“你最喜歡哪篇?”
趙瀚答道:“《嶽陽樓記》。”
“可會背誦?”費映環問道。
“或許有些句子忘了,”趙瀚開始背誦,“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
費映環越聽越心驚,這篇文章太好了,他竟然沒有讀過,隻知道其中一些名句。
“好,甚好!”費映環連連讚許。
趙瀚則越背越心驚,認真觀察費映環的表情,這位老兄竟然不知道《嶽陽樓記》?
明末的舉人也太水了吧!
也不能這麼說,費映環熟讀諸子百家,家裡收藏了許多秦漢文章。
“走了,走了,”費映環掩飾心中尷尬,招呼孩子們登船出遊,半路上又悄悄對琴心說,“去買一本《唐宋八大家文鈔》,速去速回,我在船上等你。”
眾人登船許久,琴心終於買書回來。
“爹爹,我跑了好幾家書店,總算是買到一本。”琴心的手上全是灰塵,也不知這本書被嫌棄了多少年。
開船啟航,前往石塘鎮。
費映環獨自坐在艙中,連續品讀幾篇雄文,突然淚流滿麵:“今日方知文章真諦,吾已蹉跎半生矣!”
其實不算晚,新文化運動旗手錢謙益,也是四十歲之後才讀唐宋八大家。
趙瀚坐在船頭,眺望兩岸風景,心情極為複雜。
這大明,不僅該給老百姓提供糧食,還得給天下士子提供精神食糧啊。
一個頗具才名的舉人,竟然不知道《嶽陽樓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