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衛首領鄭大用,也在筆記中寫道:“波斯之兵,軍容整肅,城市駐軍亦如此。更兼幅員遼闊,兵源不竭,非遇內亂,不可強攻。”
來自欽天院的蔡雲程,卻寫出完全不同的評價:
“波斯土地,皆屬王室。此國官吏,並無俸祿,由君王賞賜祿田。此非先秦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周天子分封諸侯而已。官吏所得祿田,豈願退還給君王?如此,必致官吏世襲,終而控製地方,形成大小諸侯。諸侯愈多,便與君王離心離德。”
“此國小民,無權擁有土地。無恒產者,無恒心也,民心必不在君王。鄉野所見,多有饑民,賣兒賣女者眾,自是民不聊生之狀。不出五十年,波斯必亂,分崩離析之日近矣。”
“嗟夫,我國聖天子,何其賢明也!陛下出自布衣,深悉小民之心,更悟得天心即民心之至理。遂作《三原論》,闡述君臣民之大道,如此大同社稷方能永世安定。波斯君臣,不知此道,視農民而如草芥,焉有不亡國之理?”
潘蔚的著眼點,是波斯的城市和市民階層。
蔡雲程的著眼點,卻是波斯鄉下的廣大農民。
曆史上,薩菲波斯的衰落,正是源於農民起義,奧斯曼帝國趁機入侵。
夜間,二人飲酒閒聊。
蔡雲程笑著說:“如今的波斯,恰似前明的萬曆中期。城市何其繁榮,商業何其興旺,文化何其昌盛,農民……何其悲慘!你是富家大戶出身,自然隻看到波斯城市的光鮮。我卻來自鄉野農家,知道農民沒了活路,那是真的要揭竿而起的。”
“蔡兄誇大其詞了,”潘蔚不以為意,“我看這波斯,雖不沐聖賢教化,卻也已經非常難得。我向城中商賈打聽,都說此國君王,是一位仁慈賢明的君主。便是城中小民,也對波斯皇帝稱頌有加。你我這次出海,沿途經曆大小國度,有哪個比得上波斯的?”
蔡雲程不屑道:“我看啦,你的中小學都白念了,根本就不認真領會《三原論》。農民才是國之基石,而波斯農民,連擁有土地的權力也無。這個波斯皇帝或者仁慈,那下一個呢?下下一個呢?遇到仁慈皇帝,波斯農民也已貧弱至此。你看那海港城市當中,有一條街專設人市,皆因農民賣兒賣女所致。再換上個暴君,農民求生不得,那就隻能求死了。奮死舉義,揭竿而起,殺了皇帝再造乾坤!”
潘蔚無法辯駁,隻能說道:“危言聳聽,危言聳聽!”
蔡雲程冷笑道:“我危言聳聽?這繁花似錦的波斯,其實連大明都不如。大明再是腐敗,至少農民子弟苦讀,還有科舉做官的機會。而波斯呢?官吏皆為世襲,農民毫無出頭之日!”
潘蔚明顯多喝了幾杯,醉話脫口而出:“既為農民,安心種田便是了,還要什麼出頭之日?”
“去你娘的,伱再說一遍試試!”蔡雲程勃然大怒。
潘蔚自知失言,尷尬賠笑道:“是我不對,自罰三杯。哈哈,自罰三杯。”
蔡雲程拂袖離去,已對潘蔚厭惡至極。
醉話,才是心底話!回到自己屋裡,蔡雲程奮筆疾書:“陛下布衣起於江西,聚民心而滌汙穢,重開朗朗之乾坤。而分田之政,為士紳富戶所惡。田連阡陌,奴仆成群,此人之欲者。當今朝廷諸公,貧賤出身者多,而能‘存天理,滅人欲’者幾何?有朝一日,或化為豺狼,飽食天下民脂民膏也。吾輩士子,當謹記陛下教誨,謀天下萬民之福。便千夫所指,亦當堅守本心!”
雖然有些喝醉了,但蔡雲程的思路越來越清晰,他繼續寫道:
“聖賢有言,存天理,而滅人欲。食君祿,分君憂,食民祿,勤民事,便是天理。士農工商,各儘其責,便是天理。一朝得勢,為官為吏,貪婪索取,便是人欲。為民富有,兼並土地,蓄養奴仆,便是人欲!”
“存天理而滅人欲者,既為謹遵三原之論。三原公論,田政為首。破壞田政者,禍國害民之輩也,當人人得而誅之!滿朝公卿,鄉野豪右,狼子野心者不少,當時時警惕其禍亂天下。”
“吾就讀於金陵大學之時,曾查閱前明檔錄。一條鞭法改革,源於大明官田之廢。而大明官田之廢,在於公卿豪右侵占官田。此種侵占,占其田而不納其賦。大同新朝之田政,不許土地買賣,此與大明官田並無二致。當謹防公卿豪右,侵吞民田而不買,破壞田政又無罪!”
啥叫侵吞民田而不買?
就是百姓破產了,隻能賣田求活。而大戶人家,不敢破壞田政,於是不交易土地所有權,把土地永久租賃給大戶,自己變相成為大戶的佃農——明代的官田,就是這樣被侵占的。
蔡雲程已經決定,等回到南京,就上疏請求陛下,把田政的漏洞給補上。
至少,從法律層麵補上。
今後即便田政敗壞了,遇到敢作敢為的官員,也有十足的法律依據對豪右動手。
接下來的旅行途中,蔡雲程不斷充實自己的理論。他打算創立一個學術派彆,或許可以稱為“天理派”,認真貫徹趙瀚的製度就是存天理,破壞趙瀚的製度就是違背天理,就是被人欲支配的偽君子!,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