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後,遠處高處傳來三聲悠揚的鐘罄之聲,一名高個子官員在一隊士兵的保護下快步而來,掏出腰間嘩啦啦作響的鑰匙,將林覺所在的這一排號舍的門鎖逐一打開。一名名考生進入號舍之中,緊接著便是嘩啦啦的鎖門之聲。
那高個子官員來到甲字八號舍門前時,看了一眼林覺,眼神中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意。林覺正覺得納悶時,那官員喝道:“進去吧。”
林覺道了聲謝舉步而進,那官員在林覺錯身而過的瞬間,在林覺耳邊低低的嘀咕了一句:“噫籲嚱。”
林覺一愣,轉頭時身後的號舍門已經‘哐當’關閉,那官員已經帶著人走向了下一間號舍。
林覺愣愣的站在門口想了片刻,猛然間明白了些什麼。吳春來陰魂不散,派人來傳遞信號了。那日他說什麼以‘丕休哉’為暗號,今日這‘噫籲嚱’應該也是暗號。吳春來怕是比自己還關心自己能不能考中,他這是抬也要將自己抬進進士的行列了。當然,那是因為他急需要自己為他效力之故。
林覺有些好笑,吳春來這家夥倒也鍥而不舍,但他以為自己跟他一樣,是個貪圖榮華富貴之徒,那便完全錯了。不過,吳春來這種為了目的不擇手段,一切以實用主義和自私主義為出發點的家夥,卻也是個大麻煩。總得想個辦法去解決此事才成。
外邊鐘聲又響,林覺收拾心情開始打開包裹灑掃號舍進行安頓。不久後,數十名雜役穿梭於號舍之間,口中高聲宣誦著考場的規矩。這一幕都是例行公事,在解試時也都曾經曆,林覺也不以為然。將二層的床鋪鋪好,將下邊的桌椅書案擦拭乾淨,帶進來的食物爐子燈具洗漱用具等一一歸類擺好。待收拾妥當時,數十名官員已經開始發放考卷。
巳時正,號令之聲傳遍貢院號舍,大周慶豐五年進士科正式開考。
……
傍晚時分,夕陽照耀在大周皇宮大內鱗次櫛比的殿宇之間的空地上,蓬勃的花樹在陽光下的樣子像是被鍍了一層黃金一般,和大殿金黃的屋宇相映生輝。光線反射的周圍一切景物都熠熠發光,生出一種金碧輝煌的夢幻般的場景。
大周朝最高的統治者郭衝,此刻便坐在這金光的光線之中,感受著身邊這金碧輝煌的氛圍。他很喜歡眼前這個時候,從他很小的時候起,他有時候便會坐在皇宮大內後宮的福寧殿後花園裡,看著天地間這一片金碧輝煌的光線發呆。那時候,他還不能久待在這裡,因為這裡是他父皇的寢殿,他隻能偶爾溜進來欣賞這樣的美景。
從那時起,他對這種色彩和氛圍便有些迷戀,他覺得,那便是至高無上的權力的顏色。那四周的紅牆金黃色的屋瓦,色彩鮮麗的飛簷翹壁,那些站在屋簷天空中飛鳥野獸都是權力的象征。他們和大慶殿中那個寶座一樣,隻有一個人才能擁有這一切,那便是這大周帝國的皇帝。
他從自己懂事的時候起,便明白自己將注定從父皇手中接手這一切。他是皇長子,他命中注定便將成為天下之主。但他知道,自己這個資格來之不易。自己出生時差一點便生病死去,要不是母後悉心照料,自己早就沒了。所以母後衛氏是自己最尊敬的人,是他賜予了自己這一切。然而,儘管如此,他卻又莫名的覺得恐慌。畢竟,父皇和母後的兒子不止自己一個,弟弟郭冰聰明伶俐,打小便深受父皇和母後的喜歡,他其實也有資格成為這一切的主人。
少年時的郭衝博覽群書,學習的欲望很是強烈。越是讀書讀的多,越是對本朝和前朝的史書了解的越多,理解的越透徹,他便越明白皇位權力之爭有多可怕。有些時候即便是命中注定,也未必能夠成功。譬如前朝李唐玄武門之變,李世民為奪皇位殺了太子建成,那也是他的親哥哥啊。隋朝楊廣奪位,不也是廢了太子楊勇麼?所以,他認為必須全力去維護自己的地位,絕對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故而,在弟弟郭冰很小的時候,郭衝對郭冰便已經生出戒心了。說實話,弟弟小時候其實很可愛,也很討自己歡心,跟在自己身邊像個小尾巴一樣。但理智告訴郭衝,自己必須讓這個弟弟從懂事的時候便明白,不屬於他的東西他絕對不能想,自己這個哥哥也絕不是他所能冒犯的。
所以,少年時的郭衝對自己的親弟弟郭冰乾了不少令人發指的事情,當然,這些事除了當事人郭衝和郭冰之外,沒有任何人知曉。
有一次,他看見父皇賞賜給了弟弟一枚隨身的玉佩,弟弟開開心心的掛在脖子上。郭衝將郭衝叫到心僻靜之處,奪走了玉佩並砸的粉碎。麵對哇哇痛哭的弟弟,郭衝用冰冷的口氣告訴他:今後敢從父皇身上拿任何一樣東西,自己都不會饒過他。父皇身上的所有東西都屬於自己,他敢染指,自己便不饒他。
還有一次,郭冰又沒聽自己的告誡,父皇賞賜了他一隻藩國進貢的虎皮鸚鵡。郭衝當著郭冰的麵將鸚鵡籠子浸沒在後園的荷花池中。當籠子拿出來的時候,那隻鸚鵡已經成了一坨濕噠噠的爛羽毛了。郭衝當時便告訴郭冰,如果再不聽自己的話,將來被關進籠子裡沉入水中的便不是這隻鳥了,而是郭冰自己。
小小年紀的郭冰當時心裡是何種想法不得而知,但從那時起,郭衝從郭冰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想要的敬畏和膽怯。郭衝再也不敢有任何的超出本分的行為和舉動。父皇和母後賞賜的東西他再也不敢拿。在自己麵前的時候永遠是一副唯唯諾諾膽戰心驚的樣子,彆人傳了他的什麼話,他也第一時間趕來解釋。總之,他完全的被馴服了。
儘管郭衝有時候也覺得自己這種行為實在太過分了,骨子裡的郭衝其實並不想發生骨頭相殘之事,他隻是不想發展到那一步,所以提前的做出這些事,以防弟弟將來會野心膨脹,跟自己爭奪不屬於他的東西罷了。
其實,在兄弟兩個長大後的某一天,郭衝也曾鄭向郭冰為小時候的一些行為道歉和自責。郭衝說,自己當時是不懂事,對郭冰太過刻薄,郭冰也說那是小時候不懂事而已,他早已忘了雲雲。但郭衝依舊從郭冰的身上感受到了敬畏和疏遠。但其實,郭衝希望看到的正是這種永遠存在的敬畏和疏遠,因為隻有這樣,郭冰才會永遠不會逼著自己做出不想做的事情。
這之後,弟弟得了旨意去了杭州剿匪,並且父皇下旨允許他在杭州立府鎮守。一開始,郭衝還感到高興,因為這意味著自己成為天下之主的道路上再無羈絆。直到有一天,他從母後口中聽到了這件事的真相,他才明白,原來這一切都是父皇的安排。父皇看出來了自己對弟弟的刻薄,他跟母後說,他擔心自己容不下郭冰,所以決定讓郭冰離開京城,以剿匪的名義遠遠的呆在杭州,那其實是一種保護。
當聽到這件事時,郭衝心中的憤怒難以形容。父皇果然還是喜歡弟弟的。而可惱的是,弟弟居然接受了這樣的安排。就像小時候那樣,他又一次接受了父皇給他的關愛,他忘了自己小時候給他的警告了。他的一切的敬畏和恭敬其實都是假裝的。他去了杭州,遠離了自己,那恰恰說明了他心中有鬼。
好在自己即位的道路上並沒有坎坷。當太子十六年後,他終於成了大周的主人,終於成了這天下最有權力之人。但在最初的喜悅之後,他很快便發現自己麵臨的是一種什麼樣的境地,這一切似乎並非是自己想象的那般情形。
在還是太子的時候,郭衝懷有極大的報複和誌向。他看到了很多令他很不滿意的地方。
譬如當年惠宗在位和遼人定下的燕雲之盟的條款。當年大周如日中天之際,遼人進犯,本是開疆拓土的大好機會。然而當時卻居然和遼人訂立了燕雲之盟,答應了給予歲幣五十萬兩的條件,換取兩國的和平共處。
這對於郭衝而言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惠宗在位評價甚高,但這件事在郭衝看來,卻成為一個洗刷不去的汙點。那其實不是銀子的問題。五十萬兩銀子不算什麼,那是麵子問題,那是大周聲威的問題。坐擁百萬雄兵的大周,怎麼可能被對方二十萬人的騎兵迫的訂立了城下之盟?這是屈辱的不可接受的。郭衝想:自己一旦登基為帝,第一個廢除的便是這個盟約,遼人敢犯,便乘機開疆拓土,滅了他們。若能做到這一點,自己毫無疑問將位列明君聖帝之列。
還有便是大周朝如此輝煌盛世之國,國中居然還有什麼山匪湖匪海匪作亂,鬨得烏煙瘴氣亂七八糟。而前朝先皇這麼多年,居然連國內的匪患都未能平息。說句難聽的大不敬的話,論賢明有為,他們都配不上。而自己一旦即位,便要將國內這些毒瘤一一掃除,做到海清河晏,宇內澄清,大周國內將是一個真正的太平盛世,就像是桃花源一般。
總之,年輕時候的郭衝,對於自己的未來是有著極大的期望的,他覺得自己如果即位之後,將會作出不亞於秦皇漢武的功勳,自己一定會成為後世傳頌的明君聖主。他對於大周朝曆代先皇的一些做法是很不以為然的,他認為他們沒能儘到一個皇帝應該做的事情,他們都有些苟安膽小,沒有殺伐果斷雷厲風行的氣度。他認為,或許這是老天的選擇,在大周朝正安於現狀之際,讓自己擔上這副重擔,一方麵扭轉大周朝以前諸多的錯誤,另一方麵成就自己千古一帝的美名。這一切都是老天注定,順理成章的。
然而,當郭冰即位之後,他很快便發現,自己之前的那些想法是多麼的可笑和幼稚。他之前以為一蹴而就的東西原來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他想的太簡單,太理想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