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覺長長籲了口氣,沉聲道:“兩位的大人,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承認了,這件事確實是我做的。是我發現了新法條例內容和之前商定的內容不符,所以才決定掉包的。林覺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承認是我乾的,但我卻不能認什麼罪,認什麼錯。”
“混賬東西,既是你做的,為何不認錯?”方敦孺怒喝道。
林覺輕聲道:“兩位大人之前是怎麼承諾下官的,你們答應了按照我的建議製定新法條例,可你們違背了諾言,暗地裡修改了條例的內容。兩位大人不誠信在先,下官不得不這麼做。兩位大人錯在我之前,除非兩位大人認錯,林覺便甘願認錯甚至是認罪伏法。”
“嗬嗬嗬。”方敦孺怒極反笑,指著林覺的鼻子搖頭道:“林覺,老夫沒想到你竟然變成這樣,你來條例司理應發揮才能,為變法助力。嚴大人和我對你期望甚高。可是你自大成狂,不將老夫和嚴大人放在眼裡。老夫和嚴大人都沒你見識廣麼?你不斷的提出各種相左的意見,嚴大人和我都對你容忍再三,那是愛護你,可不是縱容呢。條例司中你要做主是麼?可惜你還沒那個本事。我和嚴大人倒要遵你之命行事?你也太狂妄了。林覺啊林覺,曾幾何時,老夫對你抱有極大的期望,希望你能將來能有所作為。你頗有才情,更有謀略,倘若調教得當,將來必是朝廷棟梁之才。可是你已經完全迷失了自己,你已經不是老夫所期待的那個林覺了。老夫是你的老師,但老夫已經無法管束於你,你已經走上了跟我不同的路。既如此,倒也不必強求。老夫雖然痛心疾首,但也不願將來因你而背負罵名。林覺,你我師徒緣分已儘,從此後你是你,我是我,你不再是我方敦孺的弟子,我也不在是你的老師。之前種種就當是一場夢,從今後一刀兩斷,兩不相乾。”
方敦孺言語悲憤,聲音雖輕,卻不啻滾雷在頂,震耳發聵。包括林覺在內的在場眾人都呆若木雞的站在那裡,被他的話驚的目瞪口呆。
“先生!”林覺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顫聲叫道。
“方大人,您怎可這麼做?林大人是為了新法著想,為了兩位大人著想啊。他所做所為並不是為了謀私人之利。他對您也是極為敬重愛戴,您倘若逐他出門牆,對林大人何其不公?”杜微漸大聲叫道。
“莫說了,這個想法我很久以前都有了,倘若不是念及昔日情分,老夫早就做出決定了。但情分是一回事,道義是另外一回事。倘若我方敦孺的弟子跟老夫處處作對,處處掣肘,那便是道不同不可為同道。這一次你們做的太過分,太大膽妄為了。他的眼裡根本沒有我,老夫看透了這一點。斷絕師徒關係之後,便少了些情感的羈絆,於他於我都是有好處的。從此後他可以毫無顧忌的去乾他想要乾的事,而老夫也不必為他而煩惱。這恐怕也是他所希望的。我意已決,不用多言。”方敦孺唇角抖動,沉聲說道。
林覺麵色灰白,跪在地上說不出話來。狼來了,狼真的來了。
杜微漸對林覺道:“林大人,還不向方大人求情認錯麼?”
林覺怔怔不動,不是他不想求情,而是他心裡明白,求情認錯怕也是沒用了。從方敦孺的話語之中,他感受到了那份決絕,這不是求情便可解決的。況且,自己和方敦孺之間的裂痕也不是僅僅因為今日此事而引起的,而是長久以來各種事情積累而成。這也不是第一次方敦孺要將自己逐出門牆,這已經是他第四次說出這種話了。這說明,他其實已經對自己的容忍到了極限。
方敦孺本來就是性子剛烈之人,他需要的是身邊人,自己的妻子女兒學生絕對的服從自己的想法,且甘願付出犧牲來成全他心中的理想。這一點在書院之中還好,但在入仕之後便很明顯的表現了出來。他不去顧忌任何人的想法,一心隻為了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事情而奮鬥,所以行為上也偏激而強硬,聽不得任何的意見,行事上也變得不擇手段起來。
當初林伯年的事,他絲毫沒有顧忌林覺的想法,便讓林覺心中留下了陰影。迫的林覺不得不用近乎脅迫的手段跟他做了交易。從那時候,師徒之間的隔閡已生。這之後,在變法之事上的林覺的一些不同的意見,讓方敦孺對林覺越來越不滿。方敦孺無法接受自己的學生跟自己不斷的唱反調,他需要的是林覺絕對的忠誠和服從。可是林覺又怎是這樣的人?
林覺其實自己也覺得沒有什麼意味。自己的所作所為其實真的是為了幫助嚴方二人完成變法之事,因為林覺穿越者的身份讓他對此次變法的認識更為深刻。他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走上一條被證明會翻車的覆轍。可惜他無法做到讓嚴正肅和方敦孺去認識到問題之所在,也確實無法用言語解釋清楚。難道告訴他們,在另一個時空之中有人跟你們做了同樣的事情,他們失敗了,身敗名裂,被罵了幾百上千年?難道告訴他們,我就是那個時空來到這裡的?那樣的話,他們一定會將自己當初瘋子來對待。
麵對這種局麵,林覺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他覺得自己該放棄了,自己做了自己能做的,自己也儘了心力了。看來曆史的滾滾洪流,非此刻自己的力量所能扭轉,他隻能放棄了。唯一讓林覺痛惜的是,自己和方敦孺曆經兩世的情感化為烏有。師母怎麼辦?小師妹怎麼辦?她們得知這個消息,會不會很傷心,很傷心。
“林覺,發什麼愣啊,快求情啊。”杜微漸兀自叫道,他知道此事對林覺的影響有多大,一旦被逐出師門,林覺不但不能在條例司立足,恐怕都要成為京城官場的嘲笑對象了。林覺該怎麼辦?
林覺默然不動。杜微漸又轉向嚴正肅叫道:“嚴大人,您說句話,林大人一時之惑,這件事我也有責任。怎可擔此重罰?這教他以後如何立足?”
嚴正肅麵色冷漠,一言不發。很顯然,嚴正肅也不願為林覺再說一句話了。他對林覺也徹底的失望了。
方敦孺緩步走到桌案旁,提起筆來寫下一份斷絕師徒關係的文書,慢慢的吹了吹墨汁,來到跪在地上的林覺麵前。啞聲道:“林覺,不要怪老夫。你明白的,誰在變法之事上跟我唱反調,我必不容他。你也不成。你我師徒緣儘於此,從今往後,你好自為之吧。”
寫滿字的紙飄落在林覺身前。林覺怔怔的看著麵前那張紙,半天沒有說話。終於,他輕歎一聲,匍匐於地,向方敦孺重重的磕了三個頭。
“先生,學生不肖,乃是咎由自取。今日先生逐我出門牆,全是學生之過,學生愧疚難當。從今往後,學生再不能侍奉先生座前,心中痛楚難當。學生知道,先生對我已經仁至義儘,學生不做半點辯駁。但學生隻想最後奉勸先生一句,變法之事,不可操之過急。妥協並不可恥,而是智慧。一味求快求立竿見影,恐欲速不達。”
“林覺,事到如今,你還要說這些作甚?你知道我的看法和你不同,那也不必說了。你也不能在條例司任職了,我和嚴大人商議了,此事我們也確實有些過錯,沒能和你坦誠以待。故而對你也不苛責。明日起,你回你原來的地方任職便是。總之,你好自為之便是。”方敦孺臉上肌肉顫動,歎息搖頭道。
林覺也輕歎一聲點點頭,知道多說無益,說的再多他們也是聽不進去的。於是再叩首起身,向著嚴正肅躬身行禮道:“嚴大人,林覺多蒙眷顧,感激不儘。下官告辭了,願嚴大人能完成夙願。”
嚴正肅沉吟道:“林覺,你本是才智超群之人,本官對你極為看好。可是……哎,不說了,不說了,你好自為之吧。”
林覺點頭,轉身向著田慕遠杜微漸等作揖行禮道:“兩位大人,多蒙照顧,林覺要走了,能認識你們這兩位好朋友,是我林覺三生有幸。”
田慕遠叫道:“林大人!你……當真要走麼?”
林覺苦笑道:“由不得我。各位保重吧。”
林覺站起身來,眼望方敦孺。方敦孺扭轉身子,撫須不語。林覺躬身向著方敦孺深深一鞠,轉身走出門外,踽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