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中天楞道:“放肆,老夫何時教你縱容匪首逃走的?一派胡言。”
郭旭叫道:“孫兒可沒亂說,那天您寫來的那封信上不是告訴孩兒了麼?您信上說‘眼下之局,非奪城不能扭轉。且即便奪下城池,亦未必能扭轉。因為首功為淮王所攫,朝中風評偏向晉王,於你已然大為不利。奪城乃必為之事,應快且不計代價。這之後還需見機扭轉。或可扭轉頹勢。眼下則必須拿下應天府,而後論其他……’。外祖父,您信上是不是這麼寫的?”
呂中天皺眉道:“是啊,老夫是這麼寫的?老夫是告訴你必須要立刻拿下應天府,不要再有任何的耽擱和猶豫。此乃扭轉局麵的第一步。我可沒叫你放走匪首啊。”
郭旭皺眉看著呂中天,咬牙一字一句的道:“是,您確實沒有讓我這麼做,孫兒是悟出了您的言外之意罷了。您說奪下應天府是扭轉局麵的第一步,但卻未必能扭轉局勢。朝中風評對我已然不利,我被晉王已經占了先機。孫兒自己也是心裡明白的。我率五萬大軍攻城,結果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才拿下應天府,這還能算是功勞麼?拿下應天府也根本不能扭轉局麵。莫看今日外祖攜嘉獎聖旨前來,但孫兒知道,這完全是父皇看在您和楊樞密的麵子上才沒有斥責於我。父皇是什麼樣的人,我最清楚不過了,我此次的表現教他一定非常的失望,隻是他沒說出來罷了。您老人家比我更清楚父皇是怎樣的人。所以,一開始我便想好了,從接到您寫來的那封信之後,孫兒便知道必須死戰到底,拿下應天府。光是拿下應天府還不夠,孫兒還必須……還必須另有打算才成。為了扭轉在父皇心目中的位置,為了……孫兒將來的大事,孫兒不得不全力以赴。”
呂中天顫聲道:“可是你說了半天,到底和放走匪首有何乾係?你既知道拿下應天府尚且不夠,卻不知抓獲匪首,一舉蕩平收複京東西路的數十州府的功勞也是足以可扭轉局麵的麼?為何還要放走匪首?”
郭旭搖頭道:“外祖父,就算我擒獲匪首,之後收複京東西路大片失地,平息教匪之亂,那也未必能扭轉局麵的。應天府之戰其實已經毀了我了。楊樞密說的那些話都是安慰人的話,您說的那些話我也明白是安慰之言。孫兒也不是妄自菲薄,孫兒從不妄自菲薄。但這一次,孫兒確實栽在了應天府城下,這一點不得不承認。五萬精銳禁軍,擁有我大周最為強悍的攻城器械,卻花了四天四夜才攻下來,還傷亡過半。這誰能接受啊。若是彆人領軍攻城,有這樣的結果的話,我第一個便會對他大加嘲諷,因為這完全是個庸碌無能之人才會有這樣的結果。就算是一個完全不懂領軍打仗的人來指揮這次攻城,也不過如此了吧。”
呂中天皺眉喝道:“對方實力強勁,怎可完全怪你……”
郭旭打斷道:“外祖父,莫拿對方的實力說事。說到底,他們隻是一幫教匪罷了。也沒人會相信這些教匪會有多大的本事。否則父皇也不會將平叛的重任交給我和晉王了。不是有人說,皇上這是有些兒戲之舉麼?那還不是從父皇而下,人人皆知此次平叛麵對的教匪都是烏合之眾。人人都知道,朝廷大軍所至,必將勢如破竹?現在回過頭來強調對手的強大,誰會相信?”
呂中天皺眉不語,郭旭的話說的一點也不錯。自上而下對平叛是極為樂觀的。都認為教匪不堪一擊,他們不過是一群作亂的百姓罷了,怎敵得過武裝到牙齒,大周朝最為精銳的禁軍兵馬的絞殺。他對郭旭隱瞞了部分京城的言論和風評。對於郭旭此次在應天府的作戰,朝中上下幾乎都是一片失望之聲。自己去見郭衝時,郭衝也難掩失望之情。倘若不是自己拉著楊俊去背書站台,嘉獎聖旨恐怕是一份斥責的聖旨了。可以說,應天府之戰讓本來風評不錯的郭旭的聲望一落百丈,很多人都大跌眼鏡,開始重新評估兩位皇子的能力了。呂中天之所以這次不顧路途勞頓前來頒旨,一方麵自然是來對郭旭進行安撫,另一方麵也是做給朝中官員們瞧,讓他們明白自己對郭旭的全麵支持,讓他們權衡利弊,謹言慎行。
郭旭還是聰慧的,他完全明白此刻他的處境。並沒有因為自己對他的一番撫慰便自我感覺良好。這是一種難得的清醒。
“哎,看來是老夫的失策,老夫不該提議讓你們領軍平叛的,老夫本以為這是對你有利之事,誰料到居然弄巧成拙。誰能想到會是這樣的局麵?”呂中天輕輕歎息道。
呂中天的話深深的刺痛了郭旭的心,這說明呂中天其實也是失望的。局麵的發展失控,最終還是因為自己沒能快速拿下應天府。外祖對自己一片好心,希望以此來奠定自己的地位,獲得朝廷上下的認可,卻沒料到自己卻將事情搞砸了。
“外祖,孫兒無能,孫兒慚愧之極。孫兒辜負了外祖的期望。但孫兒絕非是知難而退之人。所以孫兒從外祖給我的信中得到了啟發。孫兒今日跟外祖坦白,孫兒不能失敗,更不可能敗給那個窩囊廢。所以孫兒在破城之時便已經計劃好了,我要做一件大事。外祖父,您不要問我要做什麼,問了我也不會說的,我隻希望外祖父能理解孫兒的心情,孫兒必須要這麼做,孫兒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太子之位落在彆人手裡。孫兒一定要得到太子之位,所以不得不狠一些。”郭旭咬著牙一字一句的沉聲道。
呂中天站在那裡,手扶著椅背,身子佝僂著,整個人似乎在微微的發抖。以他的閱曆和經驗,他對郭旭要做的事情已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他的心情不能算是驚駭,對,那並不是驚恐害怕的感覺,而似乎是一種期待。長久以來,關於太子人選的事情一直都如水麵下的暗流,雖然洶湧,但卻根本沒有生出波瀾來。皇上也一直沒有提出立太子之議,朝廷上下也有意識的沒有提及此事。所有人都保持著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或者是想努力的保持一種和諧。因為一旦此事提出,必將是波瀾頓起,狂風暴雨一般的猛烈。
呂中天無數次在腦海中考慮過關於議立太子的各種情形,各種難以應付的困局,應對支持晉王一派的手段,他都在心裡做了各種預演。但現在,他突然發現,一切都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猛烈的撲麵而來。一開場便是兄弟鬩牆自相殘殺的局麵了。就算是呂中天,他也萬萬沒想到關乎太子之位的正式爭奪會以如此決絕無情的方式開始。
他猜出來郭旭要做什麼了。郭旭是要借刀殺人,故意放走青教匪首,然後驅趕著他們去和晉王做困獸之鬥。郭旭這小子,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的狠厲,更加的決絕。自己的那封信其實並沒有這樣的言外之意,但郭旭卻硬是從中得到了自己的領悟,他知道拿下應天府,甚至抓了匪首蕩平京東之地也未必能保證太子之位落在他的手裡。在應天府受挫的大前提下,後麵的補救也最多就是五五之分,扳平局麵而已。而憑空讓晉王展示了領軍作戰的能力,顛覆了以前晉王紈絝無能的形象,卻在應天府之戰中讓自己顯得狼狽不堪。此消彼長之下,此次平叛行動他郭旭什麼都沒有得到,反而失去了很多。所以他選擇了最為極端的作法,便是利用目前的局麵設計出對自己最有利的結果。
皇位的爭奪隻在晉王和郭旭之間。這是非此即彼的選擇。但倘若競爭者隻剩下一個,那便無所謂競爭了。活著的那個自然便是名正言順的繼位者。就算這借刀殺人的計策沒能成功,但隻要借教匪之手大敗晉王,便可完美抵消晉王之前的功勞。屆時他再率軍收拾殘局,他還是最終的勝利者。
呂中天想著這些事情,心中不禁感歎不已。自己看來是真的老了,新一代行事的手段狠辣決絕,甚至連自己都自歎不如。他呂中天從來沒想過要用這樣的手段來奪取太子之位。或者說他根本不敢朝這方麵想。畢竟他呂中天對大周江山社稷是忠誠且負有責任的,他還是有所敬畏和收斂的。可自己的忌憚在郭旭這裡絲毫不存在,郭旭完全沒有這方麵的忌諱,所以他才敢於做出這樣的決定。
“外祖,您沒事吧。要不孫兒扶您回房歇息吧,明日外祖便回京城去。孫兒這裡自己應付的來。外祖為孫兒操碎了心,孫兒相信不久後外祖便無需為孫兒操心了。”見呂中天沉吟不語,神色複雜,郭旭忙起身走上前來,扶著呂中天的胳膊輕聲說道。
呂中天籲了口氣,轉頭來,將電一般的目光盯在郭旭臉上。沉聲道:“郭旭,你確定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嗎?要知道你正在走一條危險的路,也許前麵便是萬丈深淵,刀山火海。走過去你便粉身碎骨。此刻回頭,其實還有餘地。即刻發兵擒獲匪首,收複失地,還不是最為糟糕的結局。你確定你想好了麼?”
郭旭咽了口吐沫,啞聲道:“外祖想必知道孫兒要做什麼了。孫兒已經決定這麼做了,不會回頭了。那個位置是我的,不得到那個位置,孫兒寧願去死。孫兒有資格有能力坐上那個位置,隻不過因為孫兒的出身才有了這麼多的阻礙。那人有何德何能坐上那個位置?孫兒絕不會放棄的。就算是刀山火海,懸崖萬丈,孫兒也要走過去。外祖,孫兒不能失敗,瞧瞧我那位二叔,那便是失敗者的下場。我不想當二叔那樣的縮頭烏龜。正所謂無毒不丈夫,倘若不是生在皇族之家,我自可和晉王兄弟和睦,兄友弟恭。可惜,我們非尋常百姓之家。大丈夫當拚一場,何況是為了那至尊之位,便是粉身碎骨的代價也是值得的。外祖千萬莫要勸我,千萬莫要勸我。孫兒以前都聽您的話,這一次孫兒想自己做主。”
呂中天輕輕歎息一聲,抬起頭來看著天上的殘月。一團烏雲緩緩將那黯淡的殘月遮蔽,四周忽然變得漆黑一片。風過枝頭,樹葉颯颯而響,秋風微涼,帶著一絲肅殺蕭索的氣息。,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