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周三。
言真真上午有一門寫作課, 聽得她兩眼發暈,更令人沮喪的是,老師說期末考試不僅難度不低, 還得提前交一篇文章作為平時成績。
她不得不犧牲了午飯時間, 在圖書館裡打了個草稿。
十二點半,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 她坐不住了, 早早收拾了東西,喝了杯冰咖啡,十分鐘內就趕到了行政樓。
十二點五十, 碰見了散步過來的老校長。
“很準時。”老校長了然一笑, 也不說廢話,言簡意賅, “跟我來。”
校長室在頂樓,一整層除了秘書辦公室, 就是校長的辦公室。
門很高很厚,用力推開的時候, 仿佛開啟了另一個時空的大門。房間內, 塵埃於燦爛的陽光下湧動,猶如無數細小的生命。
占據了大半個辦公室的, 是上至天花板的書架,比圖書館還壯觀些。
“等著。”老校長踩著移動的扶梯爬上去,準確無誤地在左邊第二列第六排上取下了一本硬皮書。
準確地說, 是做成書籍模樣的保險箱。
他自襯衫胸口的袋子中拿出鑰匙,插入轉動,書的封皮打開,露出了裡麵中空的部分。
拿出裡麵折疊好的一封信,老校長遞給言真真:“看看吧。”
言真真接過展開,鬆了口氣,謝天謝地,大部分是中文。
信的內容如下。
*
老師:
見字如唔。
我到MA(即Massachusetts的簡稱,譯為馬薩諸塞州)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海倫非常擔心我的精神狀況,寸步不離。我隻好用她不熟悉的中文與你寫信。有的地方表述不清楚,對不起。
最近我一直在吃藥,感覺更好了,每天能睡上兩三個小時,幻覺也少,請老師不要擔心。不過我的醫生說我有點濫用藥物,希望我儘快減少,可是,對我來說藥物的副作用,和那些事比起來,真的不能算什麼。
昨天,我去了Jones家族的老宅——老師,請不要說我魯莽,之前我對你隱瞞了部分事實,這一次,我會原原本本告訴你。
Harn Jones——他是我在RA(即Royal Academy of Art,譯為英國皇家美術學院)認識的同學——是個漂亮的男人,金色的頭發像是太陽的光,但比起他的樣子,還是他超乎尋常的天賦更讓我印象深刻。
他的琴,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形容,當他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跳躍的時候,我聽到的並不是磅礴的軍團,也不是鄉間活潑的小鳥,而是許多我無法表述的體會。
好像我的靈魂離開了□□,去往另外一個世界,有什麼東西在黑夜裡追趕我的腳步,地底的長眠者即將蘇醒……天啊,那是多麼神奇的音符!
老師,你無法想象我當時的感受,好像所有的畫麵都在眼前展開,是幻覺嗎?還是真實?我對他起了前所未有的興趣,而他對我也非比尋常。
正如您所預料的那樣,我們掉進了愛河。
Harn對我有求必應,可卻對他的家族諱莫如深,隻在幾次醉酒後零星和我提起,他生在一個古老的家族,於一陰暗的大屋中成長。
小的時候,他總是會聽到牆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最開始像是老鼠,後來又覺得像是人語。可家中養了五、六個貓,捕獵勤快,實在讓人無法理解。
後來有一天,他在一個雨夜走進地下室,因為缺氧暈了過去,發起了高燒。等醒過來時,很多事情都忘記了,而正是從那時候起,他開始展現無與倫比的天賦。
他告訴我,每當雨夜,他便會看見一些可怕的幻覺,正是那些東西為他提供了靈感,譜寫出了《雨夜黑影》和《地下室囈語》這兩首驚為天人的曲子。
可是,老師們認為Harn彈奏的不是精妙絕倫的音樂,而是惡魔的聲音,所以讓他無法順利完成學業。
我也在不久後和他分手——我的姨母認為我的精神出了很大的問題,逼迫我休學療養。老師,非常對不起,這就是我上次回S國的真正原因,而我當時並沒有告訴您真相。
非常幸運,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我漸漸忘記了Harn的音樂,那時不時折磨我的幻覺消退了很多。我開始意識到,或許和Harn在一起是一個錯誤。
我和他都是被魔鬼盯上的人,又也許,我愛上的並非是他這個人,而是他手下的音符而已。
不管怎麼說,都結束了,幾年後,我回到英國完成了學業,認識了冉。他和Harn是完全不同的,他不懂我在畫什麼,也不會被我影響。
染染出生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我把Harn忘了。直到他給我寄了一張光盤——不,這與私情無關,我想他或許和我一樣,已經意識到我們的“愛”並非愛情,而是出於某種……更神秘的關聯——告訴我,他寫出了最偉大的作品。
我完全無法否認這一點,也完全無法向您描述那首曲子的奧妙。當然,這與我要說的事也沒有太大的關係,吸引我去Jones的不是曲子,而是摻雜在曲子裡的奇怪聲音。
老師,我聽到了一種極其可怕的聲音,在鋼琴聲裡,像極了怪物的嚎叫,可除了我,誰也聽不見。那種聲音又喚起了我的噩夢,我無法入睡,總覺得有暗影趴在我的耳邊呼喚我。
這是我的命運嗎?
我必須弄個明白。
然而,我三天前到達這裡的時候,Harn已經死了。他在家裡放了一把火,想要將老宅燒光,幸好被鄰居發現,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害。
可他死了。
明天,我就要去參加他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