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賭徒爸爸(四)~(六)(1 / 2)

甜桃文具店位於B城第三中心小學對麵,身處學校周邊, 得天獨厚地占有地理優勢, 人流量也不小, 雖說現在電商發達, 在實體店中購物的人少了很多,可每日經營流水依舊不可小覷。

“老板娘,你女兒回來啦?”小學的門口, 一到快下課的時間便停著不少車,基本都是學生的家長, 雖說學校三令五申不能拖堂,可還是有不少孩子因為各樣的原因耽擱了出校門的時間,家長們耐心等待之餘, 也自娛自樂,或是找個樹蔭處玩手機, 或是同周邊的幾個店家聊聊。

“嗯, 回來了。”吳麗萍扯了扯嘴角, 應付著熟客,就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正有個女孩在蹲著理貨,身材苗條,長相柔美,和吳麗萍有五分相似,這些常來的客人,多少猜出了對方的身份, 這肯定是老板的孩子。

那熟客倚在櫃台,邊往遠處眺望,邊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不過老板娘你也是勤快,很多像你們家條件這麼好的,早就不自己做生意了,隻回去收租,好好休息!”她豔羨地看著對方,她以前聽過幾次,老板娘在B城小學那還有個總店,那店麵是她家名下的這且不說,在房價一天更比一天高的當下,對方還有足足兩套房呢!他們這些深陷於中產焦慮的人,彆提多羨慕了。

吳麗萍沒法坦然回答,她低著頭,假意整理櫃子,隻是被拉進拉出的櫃子格外整齊,完全沒有需要讓人打理的地方。

那人似乎發覺自己的話挺唐突,又圓了圓:“不過也是,這人閒著也不好,像我婆婆,退休以後天天在家,彆提多無聊了,這也算是自己的事業嘛。”她笑了兩聲。

“……嗯。”吳麗萍隻能默認,有話說麵上光鮮,她此時正是如此。

“對了。”那熟客四顧看了一圈,“裴老板呢?前幾天不還在嗎?這兩天都沒見人。”她有些疑惑,平日裡老板娘和老板夫妻倆關係可好,天天同進同出的,活像個連體嬰,怎麼這兩天都不見人呢?

吳麗萍臉一白,愣是沒發出聲音,裴桃從旁邊過來,她笑吟吟地插話:“姐姐,這兩天我回家,家裡有人,就讓我爸爸自己去進貨了,你找他有事情嗎?”

被小自己起碼一輪的姑娘叫姐姐,那女人心情很好,一下被轉移開話題,開始問東問西,關心起了對方的學業、生活,明明是八竿子打不著、以後也沒什麼的聯係,可她八卦起來,卻絲毫不覺得煩悶。

“媽。”遠遠地,傳來小男孩的聲音,剃著平頭,虎頭虎腦地男孩像是個炮彈般衝了過來,賴在那女人身邊,“回家吃飯?我可餓可餓了!”他捂著肚子,臉上是可憐巴巴,那女人雖聊得挺來勁,可一看到兒子這個模樣,便也不敢耽擱,說了聲再見,匆匆地發動汽車,帶著孩子離開。

屋內的母女二人對視一眼,同時鬆了口氣,臉上的神情卻沒有絲毫地放鬆,反倒是憂心忡忡,隻是這下並不是聊天的好時機,外頭的學生和家長都還很多,再煩也得把那點心思給塞回肚子裡。

學生上下課的這段時間,便是文具店生意最興隆的時刻,今日許是有哪個班主任要求要寫日記之類的東西,不少孩子蜂擁進來,買了本子就走,流水也比平日高一點,站在收銀的吳麗萍隻是默默地算著錢,好幾回走神差點算錯。

學生來得快,去得也快,到了晚上七點,天已全黑,路燈也被統一開啟,甜桃文具店門口的卷簾門被拉下,屋內的兩母女支起了一張小桌,上麵是電磁爐,正在煮著掛麵,這掛麵也挺簡單,就放了雞蛋、青菜並幾個肉丸,旁邊又放了一罐子肉末醬,其他的便沒了,這就是母女倆的晚餐。

在桌子後頭的牆邊,斜倚著兩張白色折疊躺椅,此時被合攏收好,而放在旁邊的紙箱裡,則是兩套薄被、枕頭,這是曾經吳麗萍和裴鬨春兩個人休息的地方。

電磁爐的火力足夠,翻滾的麵湯水打了幾圈的滾,蒸汽滾滾冒起的模樣,像是要淹了這房子,裴桃這才回過身,慌忙地關了開關,煮過了頭,湯麵都快成了拌麵了,她看著才回神,滿眼慌亂的媽媽,隻能苦笑。

她和大部分同齡的女孩一樣,在到大學時,均是無憂無慮地享受自由小鳥般的放飛生活,也曾期許過邂逅美好的感情,可這份什麼都不用考慮的放鬆生活,沒過多久,便戛然而止了,裴桃至今忘不了,她那次接到媽媽電話時的心情。

媽媽對她說,爸爸吃安眠藥自殺了,剛搶救回來,正在醫院的急診室,她開頭甚至還以為這是個滑稽的笑話,可很快意識到媽媽不會拿這種事玩笑,還沒來得及追問爸爸病情,就被媽媽冷靜訴說的事情真相砸得眼昏耳鳴,她以為是夢,可電話那頭的聲音不容錯辨。

裴桃一直認為,自己是生活在“蜜罐”裡的,如果人的一生有幸運值的話,她自認應該是接近滿點,她有愛她的父母、不錯的家庭條件、出挑的容貌、優越的成績,她一直很知足,可原來這一切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已經破裂。

媽媽說,在她還在準備高考的時候,爸爸便去賭博,那時是在線下的賭館,輸了很多,那時被媽媽用來搪塞她的賣房理財隻是一個借口,其實是爸爸輸得太過,連房子都保不住了;而這回,迫使媽媽不得不同她這個做女兒的交代的是,爸爸又去賭了,和上回一樣所輸非小,收入主要來源的總店和爺爺奶奶留下的舊樓房也被一並抵押了出去,還鬨出了自殺的事情,媽媽實在是瞞不住了。

裴桃依舊記得,那天的她,格外的冷靜,抓著電話告訴媽媽,一切會好的,學校這邊可以申請助學貸款,周邊有不少兼職,她課業輕鬆,能負擔得起自己的生活,安撫完媽媽後,掛電話的她,卻被忽然襲來的情緒壓垮。

她爸爸怎麼就成了這樣呢?裴桃點開了聯係人,他們家三個人有個小群,名字叫“一家人”,上回群裡有人說話,是她分享的自己在學校裡做的社團活動,爸媽輪著在下頭表揚,還說要她再接再厲——可原來在那個時候,這個家就成了這樣嗎?爸爸的頭像還是她幫忙換的,那張他和媽媽結婚證上的照片,她看著那照片上的人,不得不接受事實,她能怎麼辦,那是她爸啊!

她想過要勸媽媽離婚,卻遲疑著心軟了,媽媽說爸爸改了,如果她們不信任爸爸,爸爸一定會再去尋死的,在這樣的情境下,無論打工、上學再累,裴桃都記得,要每天同爸爸問句好、分享點有趣的文章,她卑微地希望,她付出的這些努力,可以適當地轉移對方的注意力。

她夜深人靜時做過無數噩夢和美夢,主角都是他們一家,有時是她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爸爸改了,有時是爸爸洗心革麵陪著她們認真生活,她每次睡醒都要和自己再說一遍,爸爸會改的,他一定會改的,如果連自己都騙不過,要怎麼繼續維持這樣虛假的平和?

當然,很快爸爸就給了她和媽媽一記當頭棒喝,裴桃想起昨天中午,她剛睡醒,就看見手機上一列的未接來電,慌忙接了電話的她,聽見電話那頭的媽媽哭了,一向好強,在她麵前偽裝自己的媽媽哽咽著說:“桃子,你爸爸又跑了,我這裡有你王阿姨的五萬元,他也帶走了,這是人家家裡的救命錢,他怎麼能這樣呀?”

媽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裴桃卻像是被按了靜止鍵般冷靜的聽完了整件事,她小聲安撫了母親,又馬上去拜托舍友幫忙請假,說家裡出了點事情,她得回去一趟,然後以最快速度收了行李,到銀行門口ATM機把她那隻有兩千的存款全部取出,坐上了回家的公車。

一上車,坐在最後排的她,把腦袋倚靠在了床邊,她忽然哭了,咬著嘴唇,身體發抖又一聲不吭,灼熱的眼淚傾盆而下,一滴一滴地砸到身上,她甚至沒時間去考慮,自己這麼個狼狽的樣子被彆人看到了會如何,她隻知道,她有點受不住了。

她想像個孩子一樣,歇斯底裡地衝著爸爸大喊,她想問爸爸,你怎麼能這樣。

吳麗萍和女兒相對無言,二人都在出著神,她將掛麵一口一口地往嘴裡塞,卻絲毫吃不出味道,事實上她之前沒敢告訴女兒,自打上回替丈夫還了債後,家裡便是捉襟見肘,連房租都得預先存,她和裴鬨春不隻是把店鋪當成了家,在後頭隔出隔間放點衣櫃行李,更是頓頓吃得簡陋,像這樣的掛麵一袋幾塊錢不到,青菜得等天黑了去市場買些不那麼新鮮的,一把才要幾毛一塊,而那丸子也是澱粉含量多的凍品,坐著公交車,晃到市郊的批發市場買,一大袋也就十塊錢出頭,她做到了她能做到的極致,覺得能陪著丈夫東山再起,可沒想到,一切都是個虛無縹緲的夢。

“媽,爸聯係你了嗎?”裴桃不抱希望地問了出來,她在知道爸爸賭博後,偷偷在網上找了不少相關的信息,一度她的框往下拉,曆史全都和這有關,但凡是網上的吐槽博主,涉及到黃賭毒的,均是一律勸分,對方說得嚴格——

“你以為你是在救他,卻不知道你是在放縱他拉著你一起下地獄。”

裴桃那時候沒那麼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可此時才清楚地感知到,她和媽媽,不就是這麼被拉下去的嗎?像是在沼澤地邊緣,她們拚了命的伸長手,遞出棍子,乞求上蒼垂憐,能有萬分之一的幾率將他拉回,可卻沒想過,對方的力氣更大,掙紮之下,反倒是三人都陷了進去,越陷越深。

“沒。”吳麗萍這一下午,不知看了手機多少次,可卻沒有回音,她絕望到了極點,信任被辜負,被枕邊人反複背叛,甚至被拋棄,她搖搖欲墜,幾乎要垮。

裴桃沉默,她隻能嗯了一聲:“再等等。”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或許是在等自己那可笑的幻想碎裂。

她看了很多相關的法條、案例,無數次話在嘴邊,都沒有吐出,她想,媽媽是該和爸爸分開了,反正一切也不會更糟了,隻是,她就是這麼優柔寡斷,再等等,萬一呢?也許呢?沒準爸爸隻是和她們開個玩笑,會拿著錢蹦出來說,看,你們嚇到了?然後她就可以哭著打爸爸一頓,和他拉鉤,叫他不許嚇人了。

裴桃自己都覺得挺可笑,她居然會有這樣不切實際的幻想。

吳麗萍吃完了麵,她是逼著自己吃完的,事實上她完全沒有胃口,用餐的時候甚至還覺得挺反胃,隻是她不能這麼倒下:“你爸這回帶走的錢,不隻是你王阿姨的,還有店裡櫃台的錢,家裡的一些首飾。”吳麗萍沉默,沒說出裴鬨春連女兒生日時帶的那些金飾都帶走的事情,雖然對方在裴桃心中的形象已經足夠差,可她舍不得女兒再接受更多打擊。

“……嗯,媽,我能做什麼呢?”裴桃斟酌了好一會,卻選不出哪怕一個稍微好點的用詞。

“我們什麼都做不了,隻能聽天由命。”吳麗萍苦笑,“店鋪的月租下個月就到期了,我們是按季度交的,得交三個月的,一共五萬,你王阿姨那邊,錢也是急用的,最晚下周就得拿出來,那是五萬,如果店鋪還要營運下去,還得要進貨,雖然有點庫存,可存貨不算太多,更彆說那些水電費用之類的了。”

裴桃在心裡做著加法,對於還是學生的她,這幾個萬字打底的數字,要她的心都跟著喘不過氣來,她之前在學校旁邊的連鎖快餐店打工,時薪是17元每小時,一天下來,也就是170元,再加上她平時在學校零零散散做的兼職,扣去上課的時間,頂天了一個月能賺個兩千五到三千已經很不錯了,可這和媽媽提的這些,還是相差太遠了。

“看來還是保不住這家店了。”吳麗萍站起了身,她走在這家小店,眼神中全是傷感,她和裴鬨春結婚後,便一起做起了小生意,夫妻倆齊心協力,進貨經營,遇到困難,努力解決困難,先頭賣了那家總店,已經足夠要她舍不得了,這回連分店,也留不住了。

“再等兩天。”吳麗萍說出了和女兒如出一轍的話,“我就把店裡的貨盤一盤,找個認識的人折價接手了。”她打算把店鋪的貨物、牌子、裝潢一切一起打包出售,否則單那些貨物,連個零頭都不夠,即使是破釜沉舟到這個地步,卻依舊還有湊不夠五萬的風險。

吳麗萍忍不住想起丈夫的臉,她的手有些發抖,她真想抓起那男人的領子,搖一搖,問問他:“我們的日子到底是哪裡過得讓你不自在,不舒服了嗎?知足不好嗎?”她還想問他,“你有哪怕一刻想起我們母女倆會多難過,多痛苦嗎?”

“非得賣嗎?”裴桃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滿目倉皇地看著母親。

吳麗萍看著她,笑容難看:“桃子,媽也沒有辦法啊。”

裴桃握緊了手,緊緊咬住下唇,心像是被鋒利的繩子捆住,一點點地切割出開口,痛得她喘不過氣來。

事實上,爸媽開在B城小學的總店,並不叫這個名字,而是取了個看似庸俗,其實包含了夫妻倆名字的店名——叫做立春文具店。

在裴桃小的時候,最喜歡被爸爸抱在身上,狐假虎威,看著遠方,她陪著爸媽一起到了第三中心小學看店,爸媽靠在一起,摸著她的小腦袋,和她解釋,他們要在這開一個分店,裴桃小腦袋一點點地,用自己的小短腿丈量著店鋪的大小。

也不知怎地,她隱隱地有了種圈領地的意識,便跑到爸媽麵前,和他們使勁撒著嬌,她說爸媽有店,她也想要店,這個店鋪就叫做小桃子怎麼樣?後來裴桃長大了,每回回憶起,都覺得這算是個有些過了頭的主意,媽媽當時就挺為難,蹲下想要勸她。

可爸爸卻滿臉讚賞,他趁媽媽沒抓住人,一把抱起了她往上拋,邊笑邊說:“行啊,那以後我們家就有個桃子店長了!”在媽媽指責的眼神中,爸爸乖乖地放下了她,摸了摸腦袋,和媽媽又是哀求又是商量了半天,最後定下了這個名字——甜桃。

開業的時候,她牽著爸媽的手,站在了這個店鋪門口,看著上麵的名字,笑得不見眼睛,這是桃子的甜桃文具店,爸爸是這樣說的,長大之後,她不再把店鋪劃為自己的領地,隻是在每回想起時,像是要冒出幸福的泡泡,恨不得興奮地告訴彆人,你看,我的爸媽多疼我呀。

可現在,桃子的甜桃文具店要關門了,就像桃子丟了自己的爸爸一樣。

“一切都會好的。”吳麗萍感受到了女兒的情緒波動,她走過去,摟住了女兒的肩膀,事實上她也不知道前路再哪,可隻能這麼摸索著,走下去。

……

裴鬨春深吸一口氣,努力抵禦著心中的那點蠢蠢欲動。

他向來不是輕易認輸的人,雖然原身的餘額是0.00,可一定有破局的方法,他將原身的記憶翻來覆去地,又啟用了手機裡下載好的軟件,終於摸索著找到了辦法,那就是網絡借貸。

是的,他一,便被置頂的那些個什麼秒貸無憂之類的廣告語吸引了注意力,雖然在細看之下,他發現這其中藏著不少的陷阱,甚至還有高額的利息、苛刻的提前還款條約,可幾乎山窮水儘的他,還是隻能選擇鋌而走險。

當然,他也有另一條路,便是把原身還沒來得及處理的妻女的首飾拿到金店給賣了,可裴鬨春知道,這事不能做,要是在一家人共同決定的前提下做這種事,那叫做共渡難關,偷偷地自己做了,那叫做喪心病狂。

同時,他還像009申請到了新的援助——[21世紀計算機及網絡科技相關技術綜合大禮包],是的,這玩意的名字就是這麼長,裴鬨春暗搓搓地腹誹了遍考試院的取名水準,如果是他,肯定要取名叫什麼黑客技能包、網絡通關無阻包好嗎?像那樣,傻子才買——不對,他已經買了,他就是這個二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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