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辦公室裡, 桌上淩亂地擺著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屋裡統共就有三人, 一個坐著,兩個蹲著,預想過一千次再見麵的場景,模擬過無數次要說的話, 心裡的心情,可在真的實現的這一刻,全然不同了。
楊秋平手發著抖, 猶豫地想摸一摸她的寶貝元元,卻又怕這夢境一碰就碎了,身旁的裴鬨春相對冷靜些,可原身遺留下來的強烈情緒,要他此刻也跟著心懷澎湃,無法鎮定自己。
他掛上笑臉,連眼睛都舍不得眨,生怕漏看孩子一眼:“元元……”他頓了頓, 又叫,“你現在叫東順是嗎?”
“嗯。”裴元博點了點頭,手掐著肉,他完全不知道眼前的情況要怎麼應對, 他能看得出,叔叔阿姨——不,是他的爸爸和媽媽都很難過, 可他要怎麼做呢?他忽然茫然。
一聽到“東順”這個名字,楊秋平已經開始流眼淚了,裴鬨春安撫地拍著她,生怕嚇著孩子,他小心地開口:“東順,我是你的……爸爸。”說到爸爸這兩個字,他也熱淚盈眶了,控製不住地眨了眨眼,憋不回眼淚,“我身邊的是你的媽媽,你以前的名字叫做裴元博。”
楊秋平哽咽著,補了話,她能理解丈夫的用心,卻有點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猛地抓住了裴元博的手:“元元,你是媽媽的元元……”她好想抱抱他,問問這些年,他過得好嗎?
裴元博被楊秋平的忽然襲擊嚇得一愣,他下意識想閃躲,很快意識到不對,順從地讓她抓住了自己的手——媽媽的手,好想沒什麼肉,關節分明的,還有點冷。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現在就開始叫你元元嗎?”
“……不介意的。”裴元博搖了搖頭,他心裡卻多少有些無措,從今天開始,他可能再也不是林埭村的那個東順了,也不是西順的哥哥,呂家爸媽的孩子。
裴鬨春將一早背在身上的背包取了下來,裡頭東西太沉,放在地上還發出不小的聲音:“元元,爸爸從家裡帶了些以前你的東西、照片,你想看看嗎?”
裴元博的眼神緊緊盯著那個書包,不由自主地開了口:“我可以看看嗎?”
“當然可以。”楊秋平抹了把眼淚,她哭得身上的衣服都有了深深淺淺的淚痕,“你當然可以看。”她有些脫力,踉蹌一下,差點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裴元博嚇得立刻站了起來,伸手想要抓,沒抓到,幸好裴鬨春反應快,及時扶住了妻子,他遲疑著,手放在半空中:“……坐在椅子上頭,您看起來有點不舒服。”他一瞬間的反應,隱去了稱呼。
“元元,你在和媽媽說話嗎?”楊秋平沒注意這些,她驚喜極了,急切地追問,“元元,你和媽媽說話了嗎?”她的兒子,正在關心她呢!
看著媽媽眼神裡的激動、喜悅,裴元博心裡的愧疚一重接著一重,他不該這樣的:“……媽媽,你上來坐。”是了,他早就該主動喊的,他們該多傷心呢?
“……你,你叫我媽媽了嗎?”楊秋平哭得眼睛都發疼發澀了,邊咳邊應,“……你能不能再喊一聲……媽媽呀?”這聲媽媽,她等了多少年了?無數次夢裡,她夢見元元的聲音很遠,他喊著,媽媽你怎麼還不來找我呀,然後哭著醒來。
開關被打開後,第二聲也容易了,裴元博在心裡給自己鼓著勁,伸出手扶著楊秋平:“媽媽,你上來坐坐。”曾經太多的猜測,在此刻都已經煙消雲散,他轉頭看著裴鬨春,嘴唇囁嚅著,複又開口,“爸,你也坐著,蹲著累。”
“……哎。”裴鬨春應了一聲,同妻子一左一右地坐在裴元博的旁邊,他開始從書包裡頭掏東西。
他率先拿出來的,是三四本厚重的相冊,幸好這是個大號的登山包,否則估計放不上,可單憑這幾本的重量,也足以要人驚訝,畢竟裴鬨春現在的身體,可不比從前,瘦弱得厲害。
楊秋平看見丈夫拿出來的東西,立刻反應過來,在出發前,裴鬨春在房間裡頭搗鼓了很久,她都沒注意,對方竟是把相冊都拿來了,她懷念地拿起了最上頭的一本,是風景封麵的,一點灰塵都沒有,因為主人已經翻過了千次、萬次:“這一本,是你還沒出生的時候,我和你爸爸就想著,要記錄點點滴滴拍的。”她將相冊展開,放在裴元博的腳上,向他做著說明。
“這張,是我和你爸爸去醫院查出來有你的時候,回來拍的。”楊秋平指的是相冊的第一張,兩夫妻比劃著大肚子的手勢,在客廳的桌子麵前合影,“接下來的,就是我懷孕的時候,你爸爸幫忙拍的,沒什麼好看。”她想往後翻,跳到有元元時候的照片,卻發覺裴元博看得格外仔細,手壓在上麵沒放。
裴元博低頭看得認真,老實說,雖然他沒看過多少照片,可也知道照片拍攝水平挺一般,大多是橫版拍的,右下角都有熒光橙的時間字樣,前頭幾頁,都是楊秋平的相片,他能清楚地看見,她的小腹從平坦,到越來越高,甚至中間還穿插著幾張,她穿著睡衣,腳浮腫得穿不下襪子,甚至有背對鏡頭,吵著馬桶應該是嘔吐的相片。
“這些都是我拍的,那時候我和你媽媽開玩笑,說以後等你長大了要讓你看看,你媽媽懷著你的時候有多辛苦,你要是不聽話呀,就得打你一頓。”裴鬨春輕聲地說,能聽見楊秋平在一邊努力抑製自己哭聲的深呼吸。
“這哪有什麼呀。”楊秋平調整好情緒,扯著照片往後翻,“一點都不辛苦,我們往後看,元元出生了可可愛了。”
裴元博的心酸澀得厲害,他主動地伸出手,握住了楊秋平瘦弱的手,這時忽然有了不一樣的感受——是不是媽媽瘦成這樣,都是因為他呢?他努力控製住自己不好意思和對方對視的眼神,一字一句認真地說:“媽,辛苦你了。”他不在的時候,媽媽一定很難過?
“不辛苦,你回來了就好了。”楊秋平扯出笑臉,緊緊反握住兒子,十指緊握,就像在元元的生命一開始,母子倆本就是相連在一起的。
“後頭,元元你就出生了。”裴鬨春把相冊往後翻,許是天氣原因,眼睛突然起了點霧,“剛出生的時候,你就是個胖小子,足足有八斤,為了能給你取名,我還和你奶奶吵了一架呢,還好搶到了你的起名權,你們這一輩,在族譜上字輩是元,我給你選了博學的博字,希望你能博聞廣識。”
裴元博耳朵一動,忽然捕捉到了關鍵詞,翻過的這一頁照片裡,有兩張,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婆婆,抱著他笑吟吟地站在楊秋平的床頭:“奶奶?我還有一個奶奶是嗎?”他這話問出,夫妻倆同時沉默。
反倒是楊秋平先開了口,她點頭:“對,元元你還有一個奶奶,她一直把你當寶貝,你小時候,爸媽也是要去上班的,幾乎每一天,都是奶奶陪著你。”她想隱過不提那段元元丟失的過去,孩子找回來了就好,她再不怪媽了。
“元元,爸爸想告訴你一件事,關於你是怎麼丟的……”裴鬨春話剛出口,就被楊秋平扯住了手,他衝著對方輕輕搖了搖頭,哪怕他和楊秋平能瞞,身邊知道事情的親戚朋友、包括裴奶奶自己呢?總有不小心說漏嘴的時候,既然孩子回來了,該說的事情還是要說。
“……好。”
裴鬨春從登山包裡,掏出了當年的立案回執——這是兩夫妻當寶貝一樣保存的東西,還有幾張兩夫妻四處分發的尋人廣告,和當年的監控截圖,裴元博接過這些東西,心也沉甸甸的。
立案回執上,沒有太多複雜的字,他大概看著,能看懂意思,更彆說旁邊還有裴鬨春的解說:“那天,你鬨著天氣熱,想要吃冰棒,奶奶就帶著你去買了一根,她付錢的時候,有個男人衝過來,抱著你就跑了,警方說他們是老手,後來,我們就怎麼也找不到你了。”
他輕輕翻著那幾張紙,尋人啟事上,有他的照片,他失蹤那天,穿的衣服、鞋子的照片,還有那一行大字“必有重謝”,到此刻,幾乎所有的疑問,都得到了解答。
楊秋平看兒子看得差不多了,將那幾張紙搶過來,折了起來,央著丈夫收回去,她求遍諸天神佛,隻要兒子能回來,她什麼也不想了:“元元,奶奶不是故意的,她這些年也很自責,你不要怪她。”
“不會的。”裴元博愣著神,剛剛看照片和尋人啟事中,腦海裡,總有些片段閃過,尤其是看到相片上奶奶的瞬間,他忍不住渴求地看向爸爸,“爸,你還有帶些什麼嗎?”
“有。”裴鬨春被問得一愣,還是從包裡掏出了最裡頭的東西,那是一輛特彆小的小汽車,在地上摩擦幾下,就能衝出去老遠的那種,外殼是黃色的,有些分量,也是當年裴元博最喜歡的玩具,“這是你小時候最喜歡的玩具,是我給你買的,你可能不記得了,你以前吃飯不好好吃的時候,就會賴在地上玩這個。”
夫妻倆對視一眼,回憶起了從前,元元三歲的時候,雖然挺乖,偶爾也會有不愛吃飯的時候,每回他奶奶哄著他,就把小汽車往地上蹭一蹭,看著車一下跑好遠,元元就能立刻拍著掌樂嗬起來,乖乖被人塞飯進嘴。
“我……”裴元博將那輛汽車放在手心,他眼神有些迷茫,不知是一時的記憶錯亂,還是真的有些過往的回憶翻湧上來,他好像想起了這輛小汽車——小時候,他和呂爸爸、呂媽媽撒嬌地說過自己要小汽車,會跑的那種,他們就給他買了最時興的遙控汽車,可那時候他還鬨脾氣,滿地打滾,他說,不是這種。
“怎麼了元元。”
“我記得它的……”裴元博愣愣地說出這句話,“家裡的地板,是不是米白色的,還有黑色的道道。”
“你還記得嗎?”楊秋平立刻激動起來,她立馬拿過相冊,努力翻著,找到了一張在客廳拍的照片,能看到半片地板,客廳選用的是米白色的大理石麵地磚,旁邊還有一圈黑色裝飾條,“你小時候總在客廳玩的。”
“我總覺得,我好像是記得的。”他甚至說不出更多彆的,可卻忽然覺得,這些都好熟悉。
“元元,我們回家好不好?媽媽想帶你回家。”楊秋平按捺不住自己了,兒子能想起從前生活的場景,要她的那顆心,瞬間被觸動,她忍不住緊緊地擁抱住裴元博,任憑自己的眼淚,落在他的身上,“媽媽真的好想你,好想要帶你回家,我的元元。”
裴元博的手,遊移了一會,然後輕輕地,放在了楊秋平的身上,他同樣將下巴靠在了對方肩上,隻是楊秋平瘦得厲害,連肩膀都有些咯人,卻影響不了他的舉動,媽媽好瘦,就像隻有薄薄一層,手明明是冰的,可身體好暖,要他的心也跟著暖和起來了,他輕輕地開口:“好,媽媽和爸爸帶我回家。”
他該回屬於自己的家了,爸爸媽媽一直在找他,找得很辛苦。
“老裴,你聽見沒有,元元說要回家了!”楊秋平一刻不敢撒手,啞著聲喊了出來,“他說他要跟我們回家了!”女人的直覺總是敏銳的,她能意識到,元元心裡的矛盾和不安——一方麵,她是痛苦的,痛苦為什麼自己是元元的親生父母,他卻不能痛快的立刻做出選擇。可另一方麵,她又是能理解他的,她的元元,本來就是個柔軟的、溫柔的孩子。
“我聽見了。”裴鬨春靠過去,長手一攬,將母子倆儘抱在懷裡,“我們一起帶元元回家去。”
到這一刻,這破碎的一家三口,從身體到心,終於重逢在一起了。
……
東河鎮公安局,管轄範圍,統共就整個鎮並下頭的若乾個小山村,由於地方小,鄉裡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平日裡頂天了也就是小偷小摸、酒駕、酒後尋釁滋事,幾乎沒出過什麼大案,局裡的人便也都挺閒暇。
可今天,局裡像是儘活了起來一樣,大隊隊長、幾位領導站在門口,縣城裡報社的記者也來了,正架著相機準備拍照,在中間陪著談話的,是裴鬨春同楊秋平,兩人在來之前,最怕的是,連鎮裡的公安,都和下頭的村民合縱連橫——這不是沒有先例的,哪怕掌握了證據,孩子都不能順利解救出來,幸運的是,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東河鎮公安局的警察很配合,順利完成了整次解救活動,還順道把需要的證明、相關材料都一並開了出來,沒耽擱多少時間。
裴鬨春和楊秋平私下商量了一番,兩人達成共識,決定給他們送個彩旗,也算是聊表心意,東河鎮方麵難得有這樣的機會,便請了報社過來協助宣傳。
夫妻倆站在中間偏左的位置,正配合著記者的要求,舉著彩旗同警方的幾位領導合著影,彩旗是紅色底,金色字的,而在他們視線可及的地方,拍照位置的正對麵,正由一個女警官,陪著裴元博說著話,楊秋平心理陰影挺嚴重,饒是知道孩子大了,依舊難以讓孩子離開自己的視線範圍。
“現在要叫你元博了對嗎?”陪著裴元博的,是前幾天同她單獨在一起的那位女警官,她半蹲著。
“嗯。”裴元博笑起來,臉上有個好看的酒窩,已經瞧不見前兩天那總帶著些遲疑,忍耐的表情,他穿的是一身新衣服,條紋的上衣,黑色的短褲,下頭是一雙運動鞋,雖說楊秋平在丈夫的安慰下,想通了很多事,可還是對讓兒子回去林埭村有所介懷——這點裴元博也能理解,這幾天,她控製不住地,陸陸續續給裴元博添置了好些衣服,這還是因為在東河鎮,沒什麼像樣的大型購物廣場,否則估計回去的路上,得要大包小包了。
這幾天,裴家人乾的事情可不少——當然,更多的時候,裴鬨春是將楊秋平和裴元博留著,讓他們倆一起去逛逛街、買點吃的喝的,他自己則跑東跑西,兒子要回去,還有些戶籍、學籍的問題。
裴元博現在口袋裡還裝著個本子——是裴鬨春特地買的,上頭第一個,記著的就是虎子家的座機號碼和收得到信件的地址,下頭的,則是學校裡幾個一直挺照顧他的老師電話,同時裴鬨春還不忘把家裡的電話和地址留給了老師,等開學後,麻煩她轉告同學們,若是想元博了,也可以聯係。
“真好。”女警官那天一回家,和兒子一塊呆了好久,“阿姨沒有騙你?”她開玩笑地說。
裴元博格外堅定地搖了搖頭,靦腆地笑著:“阿姨沒有騙我。”和阿姨說的一樣,在爸爸和媽媽的心裡,他真的是寶,雖然有時候媽媽對他的好,還是讓他有點招架不住——裴元博比較黑,買衣服不好買,選得不對頭,就顯得臉蛋黝黑發亮的,他又拒絕不了媽媽,最多的一次,在店鋪裡試了能有十幾二十套衣服,這可要他心有餘悸,現在一說要去商場,就滿臉不安。
女警官沒忍住,摸了摸裴元博的腦袋,對方剃的是板寸,幾天不見,也沒長出多少,刺刺的:“你過去了,要好好過日子,你的爸爸媽媽真的很愛你。”愛是瞞不住的,隻要看見裴家夫婦的眼神,就知道他們是如何把這個丟失了的孩子當做寶貝。
“會的,會好好過的。”
“那就好,阿姨也祝福你幸福,以後的人生一切順利。”要是人生的不順是有定量的,她想,這孩子也該到了行好運的時候,她衷心地希望,孩子回去了之後,能過得好。
裴元博有些害羞,他主動地湊過去,輕輕地抱了女警官一下,在對方的耳邊小聲道:“謝謝你阿姨,我會好的。”
遠遠地,楊秋平拍完了照,正往這揮手:“元元,和阿姨說再見,我們要走了。”她身邊的裴鬨春,則背著包,拿著行李袋,滿目溫柔地看著這。
“阿姨,再見啦!”
“嗯,再見。”女警官站直了身,她靜靜地往前看,裴元博跑得很快,一下衝刺到了爸媽身邊,他想搶爸爸手上的包,沒搶過,手被媽媽緊緊地牽住,臉上的笑容,在陽光下看得格外清楚,孩子就該是這樣的,女警官頗為欣慰,昨天那個低落的孩子,就像一個影子,被折疊後,已經消失了,而此刻,在陽光下,能無所顧忌地和爸媽撒嬌,親近的,才應該是真實。
從東河鎮到B城的路並不短,得先做大巴到縣城或市區,然後轉車,到隔壁市內的機場,乘坐飛機才能抵達,這個時候,省內還沒有直達B城的動車路線。
裴元博的臉貼著窗,他和爸媽搭乘上了大巴車,爸媽怕他暈車,非得把靠窗的位置給他,司機車技嫻熟,在不平坦的路上,也不知道什麼叫做謹慎駕駛,一用力,車就開了出去,拐了幾個彎,就出了鎮,到了勉強能被稱為大路的路上,再往前開不遠,就徹底出了東河鎮的範圍。
他能清楚地看到,他從小長大的地方,漸漸地成了虛影,再然後,什麼也看不到了。
再見了,東河鎮,再見了,林埭村。
“元元,你要不要睡一會,等等暈車就不好了。”裴鬨春手上還拿著一袋子鹹梅,楊秋平一上車就開始睡了,她在找兒子的這段時間,神經始終是緊繃著的,直到了要離開東河鎮的時候,總算能稍微放下心,休息一會了,“吃顆鹹梅,才不會等等反胃。”在楊秋平隻看得到兒子的這段時間,裴鬨春要管的事情相對則多了。
“好。”裴元博接過爸爸遞來的鹹梅,梅子放到嘴巴,先是能要人臉跟著皺巴巴的一股鹹味,再然後是甜,“爸,你也休息一會。”他有些擔憂,這段時間來,爸爸一直沒怎麼休息,他從媽媽偶爾不小心說的話推斷出了大概,爸爸和媽媽都是因為他的走丟,才瘦成這樣的,兩人的身體一直都不好。
“沒事的,爸爸精神呢,你要不要靠著爸爸睡一會?”裴鬨春挺溫柔,笑著看他。
裴元博點點頭,靜靜地靠在了爸爸的身上,爸爸比他高好多,他側著頭,能剛好靠到地方,剛剛還覺得自己不怎麼累,可這車搖搖晃晃的,靠著爸爸,困意一股一股地上來,要他慢慢地閉上了眼,入了夢鄉。
在夢裡,有個人在喊,喊得好大聲:“元元,你在哪呢?”
他一聽,揮舞著手,邊跑過去邊回;“我在這呢!”然後,一雙溫暖的手,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找到了。
裴鬨春臉上帶著寵溺,剛剛不知怎地,元元在夢裡挺不安,手忽然亂揮,他忙不迭地把他的手抓了下來,這才消停住了,臉上還帶著笑,現在的他,靠著左肩膀的是兒子,靠著右肩膀的是妻子,就像是一整個名為家的世界都被抓在了手中。
……
B城,城市花園小區。
“阿馮,你今天怎麼了?”裴奶奶給好友倒了杯溫水,眼前的電視,正播著一出電視劇,咿呀咿呀地,兩人都沒上心。
“沒怎麼。”馮奶奶是裴奶奶許多年的朋友了,兩人還在工作的時候,交情就很好,隻不過後來裴奶奶住來了兒子、兒媳這,距離有些遠,她便來的相對少了些,今天她一進屋,就不太對勁,坐立不安的。
裴奶奶低著頭,手上的是一件織了大半的毛衣,選的是米白色和黑色的線,還弄了個跳色的花樣,若不是了解她的人,決計是發現不了,她的視力已經差到極點,做這些手工活,能有一半是靠從前的經驗和自己的直覺。
“你這是在弄什麼呢?”馮奶奶找了個話題,“大夏天的,織毛衣做什麼。”
“……”裴奶奶沒說話,客廳裡隻剩下電視的聲音,她停了好半天,才開了口,隔著眼鏡,看不出她的神情,“我給元元打的,也不曉得我還能過多久了,萬一他回來了,穿不上我給的衣服要怎麼辦?我多做幾件。”
她剛退休時在家,還會看看書,做點手藝活,自打元元丟了後,她的魂也跟著沒有了,在早幾年,她是睜眼就哭,閉眼也哭,夢裡元元就站在那,喊著奶奶,然後越跑越遠,後來,她就哭不出來了,她沒想過,原來人也是能哭不出來的,她便找了點事,每年納鞋、打毛衣、織圍巾,就希望有一天,萬一她不在了,元元回家,能知道奶奶一直念著他,當年沒想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