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後, 天氣炎炎,微風吹過帶來的全是熱氣,窗外頭則是蟬鳴陣陣,聽著卻要人不覺得太煩。
“……元元,聽懂了嗎?”楊秋平在紙張邊畫邊說,溫柔地側頭詢問身邊的兒子。
此時位於家中餐廳的餐桌,桌上平時擺著的花瓶裝飾儘數被移開,隻剩下鋪滿的課本,相鄰的兩個位置,分彆坐著裴元博和楊秋平,B城的課本和H省通用的, 並不是同一套,再加上B城經濟發達, 教學水平也挺領先,裴元博雖還是讀小學,可在鎮小學上學的那一套很難順利地同B城的教學接軌。
孩子剛回來沒多久, 裴鬨春就征求了對方的意見——在確定裴元博也願意放棄這個假期,查漏補缺,而不是通過留級一年來補救後, 他輾轉找人借了一整套的最新課本, 幫著整理知識點、習題, 而楊秋平則根據丈夫歸納的重點,在看了網上的在線教學視頻課後,開始輔導起了兒子的功課。
“嗯, 聽懂了。”媽媽講得深入淺出,裴元博能理解得過來。
“行,那我們接著往下說。”楊秋平臉上滿是欣慰,她翻著頁往後,準備接著往下說。
“秋平、元元,來吃點水果。”裴奶奶從廚房出來,手上拿著的是一整盤精心切好的水果,有裴元博喜歡吃的橙、楊秋平喜歡吃的蘋果,“都辛苦了,該休息得休息。”她雖然摻和不進去孫子的教學進程,可一直在旁邊兢兢業業的忙活——搬風扇、切水果、關電視、打掃衛生,力求給孫子和兒媳婦營造最好的學習環境。
“謝謝奶奶。”裴元博忙接了過來,這才回來兩天,他的臉就多了不少肉——以前還在村子的時候,總到處瞎跑,“身材”一直挺好,雖然現在圓了兩圈,也不到讓人說胖的程度,他怕奶奶擔心,忙不迭地接過果盤,插了一塊就吃,橙子是剛從冰箱拿出來的,汁水滿溢,甜到了心裡。
“多吃吃,吃水果對身體好!”裴奶奶笑得眯了眼,她是怎麼看也看不夠,隻想要把寶貝孫子看到心裡去。
“媽,你也坐,彆忙了。”楊秋平拉著裴奶奶坐下,自打裴元博回來後,裴奶奶整個人像是活過來一樣,生龍活虎地,雖說老毛病已經存在,難以治愈,平日裡還是離不大開拐杖,可整個人的精氣神已經徹底不一樣了。
“不用坐,我不累。”裴奶奶揮揮手,“你們繼續教。”她轉身徑直到沙發那去,裴元博回來後,她重新給他量了尺碼,這才發現,她大概預估的衣服大小,還是有些偏差,這幾天都在拆線重改呢,雖說離冬天還很久,這不有備無患嗎?
“對了媽,爸爸他去哪兒了?”裴元博好奇地把眼神瞥了過來,現在還是暑假,按說爸爸應該也是要放假的,他剛回來的時候,爸爸天天待在身邊陪著他,也是這幾天,才出門得多了。
“你爸啊?他估計是實驗室那頭有什麼事情。”楊秋平無所謂的應,裴鬨春在學校裡,是有相關的實驗室的,不過要是再幾年沒出成果、帶的學生也不多的話,那沒準可能會影響經費和掛名。
“是這樣呀。”裴元博點了點頭,他乖乖吃橙子的樣子,在楊秋平心裡也像是自帶了柔光濾鏡一樣。
在兒子回來後,長期像是被冰封住的家,瞬間解凍,就像一夜之間,回到了七年前,雖然,這還需要一點努力,想到這,楊秋平忍不住歎了口氣,倒不是說兒子不好、或是家裡人不努力,隻是長期不在一起相處,總有些對不上的時候。
比如兒子在南方呆得久了,掌握的方言也是當地的,有時候一著急、沒注意說起來,嘰裡呱啦的,家裡沒一個人能聽懂;兩地飲食口味多少也有些區彆,諸如鹹淡、家庭中常吃的菜色,這也是個互相遷就的過程……
但一切都會好的。
楊秋平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裴元博在桌上墊了張紙,像隻小鬆鼠一樣認真啃著橙子,板寸頭長出來了一些,上頭的頭發已經有些軟和,客廳那,裴奶奶正頂著眼鏡,身邊是一籮筐的衣服和毛線,位於客廳正中間那張,元元出生不久後拍的全家福,也已經被更換,現在換上的,是上個禮拜,一家特地到攝像館拍的,鏡頭裡,四個人的臉上掛著的是如出一轍的笑容,身子也緊緊依偎在一起,不留縫隙。
這是她願意付出一切要守護的家,她也堅信,一切都會走上正軌的。
……
B城大學,每到了暑假,這所學院就像是半沉眠了一樣,往日裡總是人來人往的小道、坐滿了學生的圖書館,此時也空了大半,裴鬨春的實驗室,是掛靠於計算機學院名下的,裡頭擺放著不少設備,除卻他本人,也就隻有帶著的學生能進去。
“裴老師,我們要開始了嗎?”小吳是通過考試招入的研究生,導師正是裴鬨春,才入學一年,他的家就位於B城本地,從前段時間開始,便陸陸續續地在導師的指引下,在校外準備著研究相關材料,這幾天回校後,幾乎是住在實驗室的。
他的臉上滿是期待,站在裴鬨春身後,看著那台電腦——
在小吳年紀還小的時候,電腦總是笨拙的台式機模樣,任憑想操作什麼,都能先自導自演一出卡頓大戲,儲存文件用的是手掌大的方型3.5寸軟盤,若是文件稍微多了、大了,還得分割城若乾份,一寸就是好幾張。可隨著他的成長,他也同樣見證了計算機、網絡技術在國內的飛速前行,僅僅是十年出頭的功夫,現在電腦上已經能負載網絡遊戲、存儲文件的介質也成為了小小的一個U盤,曾經流行的MP3、MP4早就被淘汰得差不多,智能手機漸漸走上了舞台。
在他的心裡,一直有個“未來夢”,也許是科幻看多了,小時候的他,便這麼期待著裡的畫麵實現,虛擬現實技術、人工智能、機械的智能化……因此一到大學,他便不顧周邊親朋反對,毅然報了計算機專業,成為了好友口中那個“修電腦的”,大學畢業後,他也不帶停的,繼續往上深造,隻想試著接觸更高、更前沿的學說。
一直到入學後,小吳才發現,他的導師裴鬨春雖然學術水平高,研究觸覺敏銳,在業內地位也不低,可一顆心卻放在了彆的地方上,雖說對學生們儘心儘力,也從乾不出什麼壓榨學生的事情,可在研究上,已經不像是從前一般專注了,他得承認——雖然他能理解,可對此是有些失望的,可在今年暑假,他卻接到了來自老師的電話。
老師邀請他,一起創造一個“奇跡”,他欣然同意。
“可以。”裴鬨春點了點頭,他默默地點下了回車鍵,出現在眼前的,是個簡單的藍白□□麵——像是回到了DOS操作係統的年代,亮藍色的背景,唯有白色的光標閃爍顯眼,他在小吳敬畏的眼光中,默默地對著電腦輸入:“你好。”
“他會回答嗎?”小吳有些緊張,他目光鎖定在屏幕上。
那簡短的_符號在屏幕上按頻率閃動,隻是一句話的功夫,默默地出現了一行字:“你好,創造我的裴先生,你想要稱呼我什麼呢?”
“老師,他回答了!”小吳激動得不行,他選擇了科研,某種程度上,心裡也有一個科幻的夢,這些年看過的文獻挺多,有不少國家,在向人工智能突進,在他看來,這東西距離他是非常遙遠的,他從未想過這是有可能觸手可及的現實。
“嗯,他回答了。”裴鬨春笑著回答,他笑著說,“你說叫他人工小智障怎麼樣?”
小吳看著自己一向敬仰的老師,忽然沉默:“……我想,可能不太好。”
“說笑的。”裴鬨春靠在椅子上,像是不經意地說,“其實叫做009也不錯。”
他話音剛落,腦海裡就響起熟悉的機械聲音:[警告,正式警告,請勿隨便占用係統的姓名,宿主正在侵犯係統的名譽權……]
“為什麼是009?難道前頭還有1、2、3嗎?”
裴鬨春沒有解答小吳的疑惑,隻是默默地在屏幕中輸入:“你的名字是元。”
“元?”小吳若有所思,“元旦,元年,這有初始的意思,這代表了是一個開始?”
“不,隻是這個名字對我來說有個特殊的含義。”裴鬨春沒有解釋,他在屏幕上利落地輸入代碼,一邊同小吳做著解釋,“嚴格來說,它還不是一個人工智能,隻能說它是正在孕育的胚胎,但是它具有自主學習、分析的功能,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它不會不斷地篩選、吸收各種各樣的知識,並通過反複的模擬,形成你、我口中的智能,嚴格來說,它隻是把自己模擬成人類,來進行操作。”
小吳夢幻地看著那屏幕恢複正常,陡然消失的元就像一場夢境,他清楚的知道,對方隻是在指令之下,去進行學習,這是人類手中的奇跡。
“對了,我之前拜托你組裝的零件好了嗎?”裴鬨春忽然想起什麼。
“好了!”小吳反應過來,迅速地到旁邊拿來了幾個奇形怪狀的零件——這些都是用裴鬨春給他發的設計圖做的,這麼拚湊著,隱隱約約看著像是個手表的樣子,“老師,這是要做什麼呢?”他沒搞懂,難道實驗室還有做手表的業務。
“一個也許會賺錢的小東西。”裴鬨春挺隨意地回答,“換句話說,這是另一個設想了。”
他從抽屜裡掏出一份他昨夜大概寫的草稿:“小吳,你把他改一下,到時候發表論文的時候,你的名字掛在二作。”這篇論文,提出了一種可能性,一種接近智能時代的可能。
“好!”小吳看著幾乎已經是成型,隻有部分語言、圖表需要完善的論文,帶著興奮到了外間的辦公室,能在這樣的一篇論文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對他來說,是莫大的幸運。
等到小吳關上了門,裴鬨春默默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被用盒子重重包裹著的小東西,那是一張,某種程度來說,跨越了當前時代的芯片——單單這上頭使用的材料,就要裴鬨春費勁了心思——甚至又和009打了欠條,畢竟目前的生產條件,有些精密度是無法實現的。
實驗室中,隻有裴鬨春低頭動作的聲音,他的動作如行雲流水,一個個小巧的組件在他的手下誕生,拚湊成型——這是一份獨一無二的禮物。
事實上,他沒和小吳說完全的實話,“元”有兩個,一個是小吳看見的,自主學習,未產生情感、情緒的偽人工智能,而另一個,則是當前技術能實現的人工小智障。
“不過接下來,又有新的問題要解決了。”裴鬨春的眼前,已經是個萬事俱備,隻差插芯片的智能手表外殼,表盤是用智能手機屏幕改造的,色彩明麗,顯示效果很好,表帶則是可替換的,“語音係統要怎麼解決呢?”
裴鬨春是個注重知識版權的人,再加上現在,語音係統並不算流行,他隻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沒事,那就我自己上。
他沉吟著,默默地打開了話筒,字正腔圓地錄製了起來——對了,他還得錄製一個方言版,兒子在南方學的那個方言怎麼說來著?
……
[虎子,前幾天你給我打電話,我沒有接到,因為我已經去上學了,不過你是逃課了嗎?難道你們還沒有開學嗎?我現在在B城第一小學讀書,附上兩張學校的照片,是我找同學要的用完的作業本封麵,學校裡用的本子,都是統一印的,我看上頭有照片,就一起寄給你了。]
裴元博側著頭,忍住沒有咬筆頭,他這壞毛病被媽媽和爸爸糾正了好幾回才改好。
[學校裡的同學很好,他們都說普通話,我們常說的本地話,他們都聽不懂——悄悄告訴你,他們的方言,和普通話差不多,真奇怪。我在這一切都好,你放心。]
雖說在爸媽的監督下,他已經開始練字,可還沒徹底改好,一個字賽彆人三個大,寫得格外用力,若是不墊著些什麼,就能用鉛筆活生生寫出力透紙背的效果。
[我很想念你,你要多多給我寫信,信封上,有家裡的地址,媽媽說,很歡迎你給我寄信,我拜托媽媽給了我一些郵票,寄信是要貼郵票的,你記得貼好了再寄……]有很多話想說,裴元博沉思著,又添了一句,[爸爸媽媽特彆疼愛我,請你不要為我擔心,此致,敬禮。]
事實上裴元博還不太懂此致敬禮是什麼意思,隻是他在寫信前,用家裡的電腦了,看見不少寫信格式裡,有這四個字,便也跟著學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寫好的信塞到信封裡,又裝了說好要放的封麵、郵票,這才心滿意自地封口,寫地址時,他又遇到了大困難,雖然媽媽事先把地址抄給了他,可“埭”字真的好難寫,一排地址裡,它尤其的大,他心虛地反過來壓在書本底下,裝作沒有看到——反正郵遞員叔叔會看懂的?
“元博!”坐在他後頭的,是個和他年紀一樣大的男孩,叫小明,對方滿臉激動:“你再給我說一遍唄!”
“怎麼了?”裴元博有些迷茫,他在班裡還挺受歡迎,雖然是插班生,可他運動好,學習成績也不算太差,就是剛來的時候,不少同學在門口圍觀他,要他挺不好意思。
小明拿著張作業紙:“就是我是狗用南方話怎麼說?”他上回問了,沒記住。
“……”裴元博一臉無奈,他沒搞懂,為什麼班上同學這麼喜歡學奇奇怪怪的話,他已經陸陸續續地教出去了什麼王八蛋、大狗屎、我是豬、我是狗,“娃、係、高!”他隻得在念一遍。
“謝謝了!”小明挺開心,立刻在紙上標好了拚音,然後裴元博就看見他眼睜睜地在旁邊寫上了我最帥三個大字。
“東子!來,你念一下,這是南方話的我最帥。”小明賊兮兮地找上了他的好朋友東子,對方很配合,按著紙張上的拚音念出來,念完後,立刻反應過來,狐疑地打量著對方,“你是不是騙我?”
“沒有,我怎麼會呢!”小明拍著胸膛,撒謊不帶臉紅。
“好。”東子立刻信了,美滋滋地又念了一遍,準備等回家發到好友狀態。
裴元博無奈地豎起課本,擋住自己的臉,卻也止不住地跟著笑——雖然時常“雞飛狗跳”,可卻讓他很快習慣、進入了其中。
一到放學的點,學校門口,就有家長組織的誌願者負責引導學生到等候區進行等待——說是等候區,也就是一塊支開的遮陽棚,怕夏天太熱中暑或是有時下雨下雪。
“元元!”
裴元博一出校門,便看到了媽媽在衝著他揮手,他忙不迭地衝到了媽媽身邊,牽住了她的手——好,這其實是有點不好意思的,可他不想看到媽媽不開心。
“媽,今天是你來呀!辛苦了。”平日裡,一家三口輪著來接他,都很準時。
“嗯。”楊秋平笑著替兒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有一種熱,叫做你媽覺得你熱,對於裴元博來說,這種熱,是媽媽也奶奶都覺得他熱,當兩人一起用關心目光鎖定他的時候,他便會下意識地舉手投降,這才剛入秋呢,他就換上了薄短袖。
“我給虎子的信寫好了,媽媽帶我去寄信好嗎?”
“行,我們到前頭的那個郵局去。”
母子倆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話,聊天的話題,從今天裡學校發生的點點滴滴到晚上的菜色,像是有說不完的話似的。
不知怎地,裴元博總覺得,今天的媽媽,像是在拖什麼時間似的——這形容好像不太準確,可他確實這麼感覺,媽媽帶著他先是繞了一圈,去了超市,什麼也沒買,兩手空空的出來,又到了路邊的小攤那,盯著看了半天,最後買了條不太適合媽媽風格的十元手鏈,更像是不想這麼早回家一樣。
等到結束了這段漫長的路程後,時間已經到了傍晚,外頭的天色已經開始要轉黑,太陽已經落下。
剛出電梯,楊秋平就忽然蹲下係鞋帶,她伸出手把鑰匙遞給了兒子:“元元,你先開門,媽媽綁個鞋帶。”
裴元博沒說什麼,隻是靜靜地走到門邊,插入鑰匙開著門,果然,今天的媽媽就是好奇怪,不是進門了就要脫鞋嗎?為什麼要現在係鞋帶?門把手一轉一壓,他把門打開,屋內是一片黑——更奇怪了,今天難道奶奶也不在家嗎?奶奶晚上基本不出門的。
他能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是媽媽,媽媽推著他進了屋,這時候裴元博已經找到了合理的解釋,沒準是停電了?他忘了他們是剛坐的電梯上來,理所當然進了屋,聽到媽媽在身後關門的聲音,然後,便是三重唱——
“祝你生日快樂……”這應該是每個人都會唱的歌,他茫然地看著周圍,隻見前方出現了些許火光,端著蛋糕的是爸爸,那是個汽車形狀的蛋糕,不知是怎麼做出來的,上頭點著大概能有九十根蠟燭,他沒數清楚,而在爸爸身邊的則是奶奶,她帶著眼鏡,扶著拐杖,正彆扭地拍著自己抓拐杖的手,唱著歌。
裴奶奶估計很少唱歌,有點跑調,爸爸則中氣挺足,活生生唱出了軍歌的大氣澎湃感,媽媽的聲音在身後,全是溫柔。
原來,今天是他的生日嗎?
裴元博在林埭村時,過的是另外一個生日,雖然同樣是秋天,可比今天要晚了一個多月,他來之後,一直沒想過他是應該有一個確切的生日的。
楊秋平的眼眶裡已經蒙上了水霧,在當年,這個孩子,隻在家裡頭過了兩個整生日,第三個生日都還沒到,就已經不在家裡了,後來的每一年,他的生日,家裡三人,就像是有共識般,全當根本不存在這麼一天,默默地讓他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