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裴鬨春要進入的世界,是建立於一本半自傳式之上的,的名字叫做《浮萍》,講述的是一個鄉村姑娘,短暫又痛苦的一生。
而這個鄉村姑娘,便是原身的女兒,裴曉萍。
C省是國內出了名的大省,麵積大、人口多,因此也有了比較大的貧富差異,和平鄉位於C省北部,它所隸屬的城市,年年經濟拍省內倒數,是出了名的拖後腿專業戶,拉低全省GDP,和平鄉和很多山村產生的條件相同,這兒有連片的山區、村與村之間,拉開著不少距離,和那些城中村不一樣,哪怕到了九十年代,也依舊按著自己傳統過著日子,某種意義上,這地方保持著國內傳統延續下來的什麼宗族、族譜、傳統文化,可另外的意義上,它同時又兼具著封建、落後、迷信等特征。
裴家,便是紮根於和平鄉裡的這麼一戶普通人家,和周邊人家,並無太大不同。
原身的父親,在村裡有地,憑著種田過日子,由於勤勞的個性、健康的身體、又娶了個知道持家的吳桂芝,很快存下了一份家業,一家子住著的房子,一磚一瓦都是他攢下,在有了兒子後,他眼光長遠,說服著還算有讀書天賦的原身,到縣城裡讀了書,原身成績很好,在學校一直是前幾,中專畢業後,便靠了村裡人的關係,成功到了縣城裡最大的機械廠做活。
雖然都說什麼改革開放,可在村裡人眼裡,還是這麼一份穩定的工作,更要人眼饞,機械廠就像是一個小型的“社會”,衣食住行,樣樣包辦,有統一的食堂、製服,逢年過節發點節慶禮品,提供員工宿舍,還有和周邊幾個廠子,一塊聯合建的什麼工廠幼兒園和小學,隻要能進裡頭,幾乎可以說是萬事不用操心,隻要好好乾活就好。
因此在機械廠有了編製的原身,立刻成為了彆人口中的“香餑餑”,每回回家,他都能遇見不少媒人上門,殷勤著要給他介紹對象,原身還算是個外貌主義者,挑來挑去,便挑中了唐招娣。
唐招娣和他家的獨苗情況不多,家裡人口眾多,統共有姐妹四個,足足生到老五,才有了弟弟,因為一家子都緊著弟弟來,四個女兒基本就上到小學四五年級,便輟學回家了,可唐家基因好,家裡的女兒一個賽一個的出挑,雖然要的彩禮挺高,還不給陪嫁,可還是陸陸續續地嫁了出去,輪到唐招娣,上有三個條件不錯的姐夫,便也成了他的加分項,裴家人考慮了一會,還是掏錢替原身將她娶回了家。
剛結婚,唐招娣便同丈夫一起到了機械廠去,隻是她並不是廠裡員工,隻能到食堂打點零工幫忙,平日裡便和丈夫寄在宿舍裡,轉不開身,婚後三年多,唐招娣才懷上了孕,足月生下了女兒裴曉萍。
女兒一出生,原先對她態度很好的公婆,便有些臉色難看了,村中向來有些“重男輕女”的風氣,族譜寫難不寫女,祭祖女兒連從邊門邁進去都是忌諱,若是沒個兒子,以後死了墓碑上要有能刻名字的嫡係都沒……種種規矩之下,便漸漸養成了這兒的風俗,一個人再有成就,若是家裡沒個男丁,便也成了絕戶頭。
這也要唐招娣急壞了,可有些東西越急越來不了,眼見裴曉萍一天天大了,她是怎麼都懷不上孕,屋漏偏逢連夜雨,城裡忽然刮來一陣風,說什麼國家開始搞計劃生育了,他們這樣,戶口已經落在城裡的,便也不能享受什麼農村生二胎的規矩——甚至隔壁縣城都有人在傳,聽說連農村裡,生二胎的都會被抓去,這簡直是要了他們的命,憂心忡忡地兩口子像是煎魚一樣翻來覆去,夜夜地睡不著,遠在村子裡的老兩口看著平日裡還算玉雪可愛的孫女,越來越煩心,可說什麼來什麼,就在計生辦到處扯著嗓子喊政策的時候,唐招娣懷上了!
機械廠裡的婦聯主席,三令五申,誰家要是管不住肚子,工作恐怕就要沒了,天平的兩端,忽然放上了兒子和工作,吳桂芝偷偷摸摸地去問了大仙,大仙立刻給了結果,說著一定是個兒子,得,這回選擇便難上加難了,兒子和工作,要選哪一個?
原身糾結得火急火燎,天天上火,明明該是好消息,卻更加憂心,結果又兩天,自家父親病倒了,早年過於操勞,也不知保養身體的他,一病不起,父親躺在床上,一句話不說,可家裡人心裡都門清,他就希望走之前,能看一眼孫子,也算是給老裴家留了個根。
得,選擇做出來了,原身決定辭職,把妻子塞回了和平鄉,由母親帶著到後山親戚那躲藏,自己則外出,開始了打工之旅,半年之後,唐招娣在後山,生下了兒子裴子豪,孩子剛滿月不久,原身的父親,便笑著溘然長逝,這要裴子豪的地位,在這家裡又上了一層,故事也正從這兒開始寫起。
對於裴曉萍而言,童年的記憶,是灰色的,並不到痛苦的程度,可在漫長的時光裡,卻也好像沒有什麼快樂。
她很小便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開頭那一兩年,爺奶對她挺好,可當她有了記憶開始,大家的態度就變了,爺爺和奶奶時常摸著她的腦袋感慨,要是曉萍是個男孩就好,對待她也總是時冷時熱,要她在小小的年紀,就已經學了看人眼色。
然後有一天,弟弟出生了,爺爺過世了,一切便徹底變了。
以前總是在城裡,一兩個月才能回來一次的媽媽長居在家裡,她身邊有奶奶、有媽媽可卻好像再也難得到什麼愛,她們每天都要反反複複地告訴她——你要好好對你的弟弟,以後長大了,他就是你的依靠,就是你的天,如果沒有你的弟弟,老裴家就絕了根!她一知半解,漸漸地把這話聽進了心裡,既然媽媽和奶奶都這麼說,也許這一切是對的。
原身辭職到南方打工,那兒開放程度厲害,工廠到處都是,可也有不少打著同鄉的名頭,坑錢的人,他從前都是在機械廠裡做活,所學的一身手藝,全都是那些車間活,說白了,他比起其他工人,除卻識字外,根本沒有半點優勢,便這麼輾轉地在幾個廠子裡來來去去,攢不下幾個錢,頭一年,他連回家的錢,都是借來的,沒敢和家裡人說,第二年開始,他便在同鄉的介紹下,去了新的工作,學些磚瓦功夫。
先頭便要拜師做學徒,然後跟著師傅做活,原身挺老實,學的速度不慢不快,不久後出師,便一起出去做活,可這做活,總是時不時地要被抽成,再者還會遇到些什麼吹毛求疵,不給錢的主顧,一年到頭,省下的錢根本不多。
遠在家鄉的吳桂芝和唐招娣,在了解到了這一切後,便也開始在家裡,倒退回十年前,過起了勤儉節約的日子,兩個女人都是能吃苦的人,她們的想法很簡單,窮什麼不能窮裴子豪。
於是裴曉萍便過起了,總是守在家裡,看顧弟弟,任何好吃的,優先給弟弟,萬事以弟弟為主的日子,她上學,同樣耽擱了幾年,原因很簡單,媽媽和奶奶說了,她上學太早,家裡沒人照顧弟弟,她一直到九歲,才到了學校,成績不好不壞的她,勉強上到了初一,便被哄著回了家,叫她外出打工。
事實上,那時原身在外頭已經能獨當一麵了,多多少少,每個月都能彙回來一點錢,可吳桂芝和唐招娣也有自己的算計,其一,原身在外做工,是沒有什麼保障的,若是老了,就得回家,到時什麼也乾不動,還沒錢就要出大事了。其二,孫子大了,總要娶媳婦,彩禮要錢、搭建房子也要錢……如果隻看眼前,錢是夠用,可若是看到以後,那還是得繼續省。
裴曉萍雖然是喜歡讀書的,可自己的成績算不上太過優越,聽了奶奶和媽媽這麼一說,她便也乖乖回去了,並被哄著,初中的年紀,就跟著村裡人,到外頭開始打工,每個月除卻自己的生活花費,幾乎儘數寄回,花季的年紀,沒有半點娛樂生活,充斥在眼前的,隻有其他的工人,和如山一樣壓在肩頭的工作。
她工作的地方,是個不大不小的鞋廠,做的活,也是機械的流水線活——事實上她也乾不了太多其他的事情,她讀書少,從小骨架也小,力氣不大,隻能做點這些,她日複一日地打錢回家,然後每回接起電話時,耳畔邊都是奶奶或是媽媽對弟弟的吹噓。
“曉萍,你弟弟讀書可好了!他們老師都說了,他沒準能考到高中、大學去呢!到時候你就有個大學生弟弟了!”
“你弟弟最近有個科目差了點,他們老師推薦說要去補習,隻是這個補習費要花點,這樣,你這個月工資,我就先拿去用了,畢竟弟弟出息了,你也好嫁人!”
“家裡快要起房子了,我和你奶算過了,這錢已經差不多了,就差個兩萬,你那還有嗎?”
一句一句地砸來,裴曉萍隻知道愣愣地應著,好、嗯,她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可卻又很被說服,挺起胸膛和周邊的工友炫耀自己——
“我弟讀書特好,他們老師說他能上大學呢!”
“我們家現在要起房子了,聽說能起三層!”
她與有榮焉,可卻越來越覺得空虛,在流水線上,一切都過得很快,像是眨眨眼,時間就過去了,每回回去,裴曉萍都發現弟弟又大了些,她在奶奶和媽媽的要求下,隻要回去,一定會給弟弟帶個鞋子、衣服,天天心心念念的便是家裡,同時,外頭的世界越來越精彩,她在工廠外頭的租書店,看了不少的書,她喜歡文學,喜歡思考,可卻苦於文化水平不高,每次看書,還得對個詞典,自己理解的意思,時常牛頭不對馬嘴。
再然後,裴子豪上大學了,他成績很好,村裡還特地拉了橫幅慶祝,媽媽和奶奶不知哪變出來的錢,還給弟弟開了場流水宴、到縣城裡謝了老師,上大學之後,弟弟的花費便也多了不少,裴曉萍時常用手機和他交流,三不五時地,給他打點錢,添置點衣物,關心著他生活的方方麵麵。
然後,裴曉萍戀愛了,她喜歡上了廠裡的一個會計,對方是大學生,溫文儒雅,算起賬來,速度快準確度又高,她沒敢追人,可也許是看人太明顯,竟被對方一下發現,兩人走到了一起,她鼓起勇氣,帶著戀人回了村,正遇到了從大學放假回來的弟弟,對方身邊同樣跟著一個女孩,高挑、靚麗,皺著眉,掐著鼻子,不喜歡村裡的奇怪味道。
裴曉萍以為,爸媽和奶奶都會同意的,卻沒有想到,他們商量了一陣後提出了要求,他們要十萬彩禮——這是弟媳家要的數目,這獅子大開口,直接嚇到了她的戀人,對方家境一般,供養出一個大學生,已經花了不少錢,他說服著她勸勸父母,卻聽到裴曉萍堅定的聲音:
“你也要理解一下我們家條件不好,現在我弟弟找到媳婦了,我這個做姐姐的,也得支持支持,這樣,我這裡還有一點存款,我們一起努力努力,找工友們借點,好嗎?”
然後便是無窮無儘的爭吵,戀人和她說了一次又一次,最後甩袖離開,臨要走時,他指著她笑了:“你看看他們,心裡隻有你弟弟,但凡為你想過一點,會這麼說嗎?我不是覺得你在我心裡連十萬都比不上,可問題這十萬塊要拿去做什麼?不是孝順你的父母,是要給你的弟弟結婚用,好笑嗎?”
她雖然難過,可也茫然地回答:“給弟弟不也一樣嗎?”
對方笑了,轉身離開,再也沒有回來,裴曉萍回家,迎來的是家裡人失望的歎息,她無地自容,她隻得找工友借了點錢,先幫著家裡一點,最後弟弟總算成功結婚了,她則繼續回到了工廠裡打工,她聽說戀人辭職了,要和同鄉一個姑娘結婚,換了個廠子做活,她沒有說話。
世界很寬闊,她雖然在廠子裡做工,能看到的有很多,工廠裡的工友來來去去,她聽到的話,也越來越不同,有帶著點倔強地小姑娘,頂著她的嘴,說弟弟管我什麼事情?他們要重男輕女,那以後彆喊我養老。也有年紀大了的姐姐,愁眉苦臉,說弟弟欠債,她幫著還,鬨散了家。
她小小的世界,受到了巨大的衝擊,從小認識的一切,和她看到的並不一樣。
原來有的女孩,出生後,一直受著父母的寵愛。
原來有的家沒有男丁,也過得好好的,並不覺得抬不起頭。
原來不是每個女孩都必須把自己人生的一切,全部奉獻。
原來……隻是她不被愛,隻是她的親人,更愛著弟弟。
在工作時,裴曉萍忽然覺得身體非常不適,窮人是不看病的——雖然家裡不算太窮,可她是窮的,她幾乎沒給自己留下一點存款,她聽工友們說了,到醫院看病,掛個號就要幾十,更彆說開藥、拍片了,她選擇到工廠門口的藥店,說了說症狀,便按照藥店的要求開藥回家,可不舒服的症狀越來越嚴重,她終於受不太住,到了醫院,醫院說她得的,是什麼甲狀腺癌,她沒聽懂,隻知道不治療會死,要花很多很多的錢。
她還沒往家裡接電話,便接到了母親的電話,電話那頭母親說得抑揚頓挫,喜氣洋洋:“曉萍,你弟媳婦有了!你奶去問了大仙,說是個男的!你那還有沒有錢,打點回來,給你弟媳買點營養品吃!”
她沉默著開了口:“媽,上回弟弟結婚,我不是幫著借了點錢嗎?還要我這些年打回去的錢,你能不能先給我,我有用……”
她還沒說完,迎來的便是一頓罵,母親罵完奶奶上,她們說她忘恩負義,不把弟弟當回事,做姐姐的沒點感情……總之,錢沒有,罵有。
裴曉萍想了很久,沒再打回去,她想過要告訴父母,她生病了,可更多的是懷疑,她總覺得,就算她說她生病了,也拿不到錢,如果她的命,還比不上弟媳的營養費,她這一生算是什麼呢?
但她哪裡知道,生病起來,會有這麼痛,沒錢到醫院,就連咬牙都忍不過去,素來膽小乖巧的她,上了天台,一躍而下,隻留下一本小小的本子,用並不整齊的字跡,寫完了她的一生。
“我的一生,就像浮萍,風吹就倒,沒有根。”——《浮萍》
裴家人在接到公安的消息時,才知道女兒生了病,唐招娣哭得撕心裂肺,抓著原身,她說:“她怎麼不說呢?說了就得治呀!她怎麼就這麼傻呢?”
原身和妻子一起去為女兒收了屍,看完了那本《浮萍》,他忽然明白了,哪裡是女兒傻呢?是他們做的一切,讓這丫頭,覺得她隻能傻,不傻,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他後悔,可有用嗎?哪怕用一生贖罪,也換不回女兒。
……
“曉萍,過來。”裴鬨春笑著,衝裴曉萍招了招手。
作者有話要說: △可以罵!
不過也要打個補丁,這一家沒有壞到“極端”←其實也差不多了,他們一直壓著女兒出力,在他們的傳統觀念裡,女兒就是該付出,他們自己也身體力行,包括文裡的媽媽和奶奶,可能也是另一個曉萍,但同時,他們真的沒有想讓女兒死←這話會不會有點矛盾呢?我想小天使們應該能理解的……沉思!
△生死時速,隻能貼一下感謝名單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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