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男輕女的一家(一)~(三)(1 / 2)

C省的冬天,向來很冷, 溫度靈性的在零度上下漂移走位, 可由於地理位置、再加上條件的原因,在和平鄉這地界, 向來是沒什麼安裝暖氣或是土炕的, 說不好聽, 過冬就全靠多穿衣裳、多蓋被褥, 然後縮在床上貓冬, 再不就是純靠抖動,自身發熱, 總之這麼一年又一年。

可不管有多冷,到了春節的時候, 這周邊地界,又是全然不同的景象。

在和平鄉,春節向來是頭一號大事, 無論是跑外地工作的,又或是功成名就搬家走的, 到了這時節, 幾乎都得回來, 家家戶戶什麼春聯、福字, 廚房要請的灶神, 均已經準備完畢,哪怕是再窮困的人家,隔著老遠, 也能聞到廚房裡火力全開的味道。

伴隨著越發響亮、要人聽著腦殼疼的小男孩哭聲,有人扯著嗓子喊了起來:“曉萍那死丫頭,人去哪了呢?”

廚房一般都是建在靠近院子的地方,上頭隨便搭著一片鐵皮,用來擋雨雪,下頭則是黑漆漆的平整土地,土灶老早就搭好,下頭燒的倒不是柴火,而是蜂窩煤,旁邊還放著黑黝黝的鐵叉,是用來叉煤球進路子用的,火已經點著了,那裡頭是滿滿的油,旁邊放著各式調好味的肉菜,什麼芋頭、豆腐、排骨、魚乾,應有儘有,放下去,便是黃色的油並著泡沫翻滾,香氣和熱氣一起撲鼻,要掌廚的人汗流浹背。

此時一手拿著大長筷,一手拿著網狀漏勺的,正是這裴家裡的“一把手”吳桂芝,她穿著棉襖,臉被熏得紅紅、額上是一層層的汗水,正在滿臉不耐煩地扯著嗓子衝屋子裡喊。

靠近屋子那地方,有另外一個女人,看上去要年輕點,隻是不愛笑,木著臉時,生生要人瞧出點苦模樣,她正坐在小板凳上頭,彎著腰,俯身往下,正對著一比小孩還大的臉盆,下頭是各色蔬菜,有什麼蘿卜、青瓜的,已經洗淨,剛削了皮,正在取著絲,她是前頭那吳桂芝的兒媳婦,唐招娣,一聽婆婆喊,便有些著急起來。

“剛剛我還和她說了的,要她在屋子裡看弟弟!”唐招娣身上帶著個圍裙,她忙不迭地放下東西,把水往圍裙上一抹,就匆匆地往屋子裡去,邊走還邊喊著,“曉萍,你這混丫頭!叫你看弟弟都不知道看!”

吳桂芝看了這一幕,翻了個白眼,在心裡狠狠啐了一口,都是這媳婦不好,生的個孫女,沒點用處!竟是連看顧弟弟都不曉得上心,萬一他們家子豪哭壞嗓子,看她不扒了她的皮!不過媳婦既然進去了,她也沒再摻和,大過年的,得先把這些供品準備出來,否則得罪了天公爺可不好。

“媽,我在這呢!”裴曉萍今年還不到六歲,不知是出生時就缺了點什麼,還是後期營養不良,格外瘦弱,倒是顯得頭大身小,她長得不錯,一雙眼睛挺大,看著人的時候水汪汪的,可憐巴巴的模樣,此刻她正惦著腳站在靠桌的位置,正在對著桌上的水,一見媽媽進屋,就嚇得哆嗦了兩句。

“在這,在這有什麼用?叫你都不知道應的是!”唐招娣一進屋,頭一件事,就是把躺在床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兒子抱在了懷裡,她邊走動邊輕輕抖著孩子,動作格外溫柔,可衝著女兒,則立刻板著臉,不客氣地過去給了一下。

大過年的,她和婆婆兩人都快忙得腳不著地了,實在沒空管著兒子,她特地和曉萍再三吩咐了,這丫頭居然還溜號,就這點功夫,子豪就哭成了這樣!

裴曉萍生生接下了這一掌,她不敢閃躲,否則媽媽在氣上,肯定會繼續發火,她勉強擠出個討好地笑容,衝著媽媽解釋:“媽,弟弟哭了,我看了,尿布沒濕,哄不停,想說他是餓了,就到旁邊給他泡個奶粉……”

她指著桌上,那兒放著一罐子奶粉,這是時興貨,在有了弟弟後,爸爸特地花了好些錢,找外地朋友買來的,換著米糊糊喝,聽說這奶粉裡頭,有什麼東西,吃了小孩子就聰明。

“乖,我們子豪不哭不哭。”唐招娣怎麼哄兒子還是哭,這才認可了女兒的說法,她是大人,倒不用像女兒一樣兼顧不來,迅速地泡了點奶粉,她泡奶粉的方法,還是丈夫那朋友教的,差不多了,便坐在床邊,用小湯勺慢慢地喂了起來,裴子豪也是這下才沒再哭,拳頭放在胸前,縮得緊緊,眼角還掛著淚,可卻已經雨過天晴。

裴曉萍則一直站在旁邊,乖乖地不敢作聲,生怕吵了弟弟,手背在身後,頭低低的,一動也不動。

唐招娣沒忍住,接著念叨:“曉萍,你想想,這大過年的,我和你奶奶多忙,哪有空一直呆屋裡,你做姐姐的,要承擔起責任,子豪他可是咱們老裴家的獨苗苗,這可千萬不能出事!”她看向兒子的眼神,化作了一團秋水,格外溫柔,為了生這孩子,她可算是糟大罪了!

“我曉得的。”她應了,明明還都是孩子氣的臉上,卻早早地有了些成年人的堅毅。

“那我繼續和你奶奶去忙了。”唐招娣看兒子睡了,托著後頸,格外小心的將裴子豪放在床上,抽身起來,便打算走,走之前,點了點女兒的腦袋:“曉萍,弟弟以後可才是你的依靠,曉得沒有?”

“……我曉得的。”她乖乖地點頭,毫不反駁,等到媽媽的身影消失後,便也靜靜地趴在床上,看著弟弟,弟弟出生到現在,才七個月不到,頭發不多,很柔軟,躺在那乖的時候,可愛得要人移不開眼,可鬨起來的時候,又要人想要捂住耳朵。

她每每待在家裡,就要聽許多遍弟弟是寶貝的教誨,久了,她便也將這話刻在了心裡。

沒忍住,裴曉萍伸出手,將自己小小的手指,塞進了裴子豪的拳頭裡,這年紀的小孩,很愛握點什麼,他立刻反應過來,握緊了姐姐的手指,繼續睡得香甜,呼吸時,還吹起了泡泡。

弟弟是特彆的,裴曉萍在心裡又念了一遍,他和她不一樣,是帶把的,是老裴家的根,他們一家子未來的倚靠。

前屋和後院距離很近,沒一會,唐招娣便回到了廚房,她邊穿圍裙,邊和婆婆道歉:“媽,剛剛曉萍沒跑呢,是子豪餓了,她想給他泡個奶粉喝,結果就沒顧著,現在已經哄好了,你彆擔心,我剛不在,要您一個人辛苦了!”她當即就坐下,繼續乾起了活,臉上全是偷懶了的羞紅。

吳桂芝的耳朵很尖,一聽到兒媳這話,心裡稍微放心,她已經炸了一整屜的東西,現在上頭已經疊上了第二層:“那就好,我就怕子豪哭壞了!”她剛剛滿心掛著的,都是自家的寶貝孫孫。

“要媽擔心了。”

“不打緊,不打緊。”這下,吳桂芝已經不見剛剛又急又氣的樣子,反倒是成了天上地下第一和氣的老太,她眯著眼,笑吟吟的,“招娣,今年辛苦你了,晚點雞湯你可得多吃點,你可是咱麼老裴家的第一號功臣!”

唐招娣受寵若驚:“媽你多喝,你補補身體,我和鬨春,心裡都開心。”她連忙推拒。

吳桂芝很強硬:“叫你喝你就喝!”

“哎,好。”她心裡就像喝了蜜一樣甜,在裴子豪出生後,她在整個家裡,總算能抬頭挺胸,活得像個人樣,從前婆婆對她雖然不像太差,可每回看見彆人家有兒子時,總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一肚子火,回來多少回諷刺兩句,這一年半,她雖然過得苦,可也總算是苦儘甘來。

這一切,還都是托了子豪的福!

“對了,鬨春什麼時候回來?”吳桂芝皺著眉又問,她現在啊,有了金孫萬事都好,唯一讓她見天心煩的,便是那辭了工作的兒子,若不是為了曉萍那死丫頭,哪至於這樣呢?

說到這,唐招娣也憂心忡忡,她心裡歎著氣,沒敢在麵上露出來,隻是笑吟吟地:“說了就這兩天回來呢!”她哪敢和婆婆說,丈夫這幾個月來,都沒往家裡彙錢,要不是以往還有點存款墊著,恐怕家裡都要打空城計了!

這拆東牆補西牆的日子,不知能不能走到個頭!她這心裡,擔心得不行!

……

“鬨春,你回來了呀?”分明天氣已經冷得不行,可村口那下象棋的地方,還是一如既往地“開張”著,不少大老爺們蹲著站著在那,指點江山,活像個個是棋神一樣,真正持著棋子的,則悶不吭聲,沒走一步,就得沉思老久,就如什麼國手對弈一般。

“回了,回來了!”裴鬨春大包小包地拿著,身上穿著一件厚實的棉服,乍一看,就覺得暖和。

裴家二大爺沒能混到在裡頭下棋的位置,正在外頭抽著煙,這煙也是自製的,買那一斤要不了多少錢的煙絲,然後自己用紙卷好封口,便成了煙,燒起來倒是煙霧繚繞的,很有氣勢,大冬天的,口鼻一起煙霧繚繞:“鬨春,你這是出息了呀,看你這新衣裳,一看就曉得不錯!”

他的審美品位不算高,可看得出新舊,裴鬨春身上這件,比他家三小子穿回來那件還好呢!

“廠子裡的瑕疵品,內部價買的,不貴。”裴鬨春往後轉,扯著口袋後麵點的位置,那有條線走歪了,看得出來重新拆縫過。

二大爺的話,引來不少人注意,眾人均是恨不得把腦袋埋進來儘情觀賞,在注意到那根本算不得什麼的瑕疵時,一個個都驚了:“城裡人這麼講究?這才一丁點,哪就不好了呢?”

“這批衣服賣外國人的,人家講究,不好的都要退貨的,就打折內部賣了。”裴鬨春說話不疾不徐,笑得溫吞。

二大爺耳朵一動,很是機敏:“還買不買得?我們家三小子要相人了!不貴的話我給他買一件,中不中?”

裴鬨春早有準備,他指了指後麵的包裹:“我買了兩件呢!晚點去找您,我這好久沒回家了,得回去看看!”

二大爺心想事成,彆提多美了,生怕彆人和他強,立刻接過話茬:“你是得回去,快點,家去!你家媳婦給你生了個胖小子,這個當爹的,是該多看看!”他對村裡發生的事情,樣樣門清,裴家人這麼鬨騰,不就是為了得個小子,這總算得了,捧場這個,絕對沒錯。

“好,那我先走了,你們繼續玩。”裴鬨春揮揮手,繼續背著包,一步一步地往家去。

留下的幾人,不少心已經不在棋上了,互相看著彼此,細碎的聲音,時不時地傳出,有的聲音裡帶的是羨慕:“你看看鬨春這是啥好命,兒子有了,去打工看著也不錯。”

“好命什麼呀!”有人冷哼,“要不是運氣好,哪有得兒子?他那兒媳婦,香灰水都不知喝了多少了!再說了,打腫臉充胖子聽過沒有,他外頭再好,能有本來的廠子好?”

“這話倒說得也對,外頭再好,哪比得上他機械廠裡!可這也沒法子,誰讓他們命不好,先生了個女兒呢。”

“是啊,對了,你家兒媳聽說有了?我聽說現在城裡醫院,交錢可以看。”有人鬼祟地說起了彆的事情,壓低了嗓音,“到時候可記得去看一看。”

“你給我介紹介紹,我找不到認識的人,包了紅包都不行。”

那頭的你一言我一語,裴鬨春是聽不見的,他乾慣了活的人,身材健碩,拿這麼多東西,也不用換手喘氣的,拐過了幾個彎,很快到了自家門口,他邊往裡頭進,邊扯著嗓子喊:“媽,招娣,曉萍,我回來了!”家裡和外頭溫度差不多,可一進屋,總有點放鬆的感覺,他隨手卸著身上的東西,很快便迎來了自家的娘子軍大軍。

打頭陣的是吳桂芝,她跑得飛快,一下到了兒子麵前,笑容掛得老高,眼睛邊的紋路都擠在一起:“兒子,你可總算回來了,我還擔心你趕不及回來過年呢!”她伸出手,就幫忙拍著兒子衣服上的灰,村裡沒有鋪路,風一吹,那叫一個沙土奔騰,基本走一圈,身上或多或少都會沾點沙土,她自己平時穿的都是舊衣服,也不在意,可今天兒子穿的這一身,一看就是新的,要她心疼得不行。

“鬨春,你回家了。”老夫老妻了,唐招娣看到丈夫,也不害羞,想拐進屋,把兒子抱出來,一轉身,便瞧見了女兒,裴曉萍正用她那細樹枝一樣的手,抱著弟弟,一步一步地屏住呼吸,很是小心,任誰都能瞧出她有多仔細,要是真摔跤了,沒準她摔出事,都不會要弟弟落下。

唐招娣倒也沒當回事,她忙不迭地把兒子接過,笑吟吟地往丈夫麵前湊:“鬨春,你看看我們子豪,這眼睛、這嘴巴,越長和你越像了!”

“對對,我這腦子,糊塗了,都給忘了,你快看看子豪。”吳桂芝連忙讓路,湊在媳婦身邊,笑開了花,伸出手逗著剛睡醒的金孫,“子豪,你是不是也想爸爸了呀?你看看,他笑了,一聽見爸爸就笑了!”

裴子豪倒是挺配合,露出了個無齒之笑,格外可愛,當然,他到底認不認得爸爸,這就見仁見智了,隻是他這一笑,要兩個女人,都激動了起來。

裴鬨春笑著低頭,餘光卻往遠處看,被落在後頭的裴曉萍正靜靜地看著這邊,她頭仰得挺高,眼神裡全是羨慕,可卻連一步也不敢靠近。

這要裴鬨春立刻想起了,在記憶裡的,那朵“浮萍”。

……

熟悉的黑暗空間,還是熟悉的配方,裴鬨春一進入,看到的便是一個,蹲在那的中年男人,如果非說是中年,他看上去著實有些過老了,可要是說是老年人,卻又差上這麼一點,他蹲在那,腰背佝僂,頭發是銀黑交織的,皮膚黃黑,臉上、手上全是皺紋,乍一看,便要人知道,這應當是個操勞慣了的人。

他看到裴鬨春出現,像是不太好意思,訕訕地笑了,手下意識往衣服裡掏,卻在摸不出煙和打火機時,目光有些恍惚,難堪地低了低頭。

“請問,你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裴鬨春沒帶半點猶豫,單刀直入。

“有。”他先說了話,對方也能接下去,隱隱地能看見他的手在顫抖,卻沒抬頭,隻是低著聲說,“你能幫幫我的女兒嗎?”空間裡空空蕩蕩,唯有他的聲音分外鮮明,他用他簡單質樸的語言,緩緩地講述了他這一輩子,發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