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多年的傳承,絕不能就這麼毀於一旦!”裴鬨春人在睡夢之中, 隻覺得迷迷糊糊, 可隱隱約約還能聽到自己耳畔邊正盤旋著聲音,說話的應該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年男人, 正邊咳嗽邊說著話,“我真的是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從十八歲到現在,已經十幾年了, 不是十幾天, 他怎麼就還能是這個樣子!”
“可鬨春他確實做不來,這都新時代了,咱們也不能強求他, 對吧?”回話的同樣是個老人, 聲音很低, 隻能隱隱約約聽見。
“那你說我能怎麼辦, 總不能真讓明萱這丫頭來吧?她年紀現在還小,明明鬨春才更要合適。”
“是這樣沒錯,可你要想想, 你現在這把年紀了,家裡的這些絕學總得往下頭傳, 既然鬨春不行, 那就還得讓明萱來……”
“這混小子, 可真是把我氣死了, 我們家十八代, 就沒一個和他一樣,生了個貓膽子!”那老人氣煞,用力地拍了下桌子,異常憤怒,“事到如今也沒有辦法了……”
一句接一句地,接連不斷,吵得人頭腦一通亂七八糟,裴鬨春艱難地眨著眼,頭痛欲裂,記憶還沒完全接收完畢,要他大腦還有些混亂,可此時他能做的就是用儘全力睜開眼睛,試圖看著眼前的人。
先是一陣耀眼的光,裴鬨春總算打開了眼睛,坐在床頭的,是個看上去很有精神,頭發略有些發白的老人,這位是裴爺爺,正拄著拐杖,神采奕奕地看著他,而坐在那老人身邊的,則是一個佝僂著身體,穿著一身唐裝,臉色發青的老人,隻要往地上一看,就知道在白晝裡,他的腳邊也沒有影子。
看到他睜開眼,兩個老人的眼神一起投注過來,鎖定在他的身上,裴鬨春能清楚地瞧見那沒有影子的老人,眼睛提溜地轉了一圈,盯著他一動不動,要他連呼吸都跟著喊了暫停——
“彆給明萱開眼,我能行——”他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然後眼一翻,又昏厥了過去,可怕,這實在太可怕了!
鬼爺爺一看到裴鬨春又暈了過去,情不自禁地搖了搖頭:“老裴,你瞧瞧,鬨春他就不是這個料子,我都出現在他麵前能有幾十次了,他怎麼就還能怕成這個樣子?”
“……”看著再度昏厥過去的兒子,裴爺爺頭一次懷疑,自家這兒子莫非是當年抱錯的?像是他們這樣的天師世家,到底是怎麼生出個怕鬼怕成這樣的膽小兒子!
真是家門不幸!
而這時,平躺在床上,剛剛又在自己被嚇暈記錄上增添一條的裴鬨春,正在昏迷中接收並整理著一團混亂的記憶。
……
裴鬨春直到此刻,在想起黑暗空間時見到的中年男人靈魂,都忍不住有點想要發笑,因為他這輩子沒有見過那麼膽小的靈魂,是的,膽小。
在上個世界,裴鬨春過得並不太輕易,短短的十年,一直在同“遺忘”做著抗爭,雖然係統為他抽離了相關的情緒,可單單是那些不摻雜代入情緒的記憶,都足夠要他心神激動,忽然出現的009告訴他,會送他到一個“有趣”的世界好好的休假。
在聽到009那親昵的“有趣”兩字後,裴鬨春總有一種隱隱的不祥預感,剛想反抗兩句,就被一把踢到了黑暗空間,然後看到了那個男人靈魂——
他身上穿著一身普通的中山裝,蹲在地上,雙手抱著腿,瑟瑟發抖著,把眼抵在腿上,似乎隻要遮住雙眼,就什麼都看不到。
“請問你……”裴鬨春主動又友善地開了口,他自認為自己還算是個親和力十足的人。
那靈魂猛地一驚,往後一退,直接來了個平沙落雁,屁股著地地坐在了地上,然後在看到裴鬨春時陡然放鬆,用手撐地地爬了起來,緊緊地抓住了他:“朋友!這裡有鬼!這裡有鬼!”
是有鬼,裴鬨春忍不住在心裡點了點頭,那不就是你嗎?他頭一次見到怕鬼的靈魂。
一人一鬼目光交彙,一個驚恐,一個無語,良久,那男人靈魂終於鬆開手來,他恍惚地點了點頭:“對,我忘了,我現在也是鬼了。”
得,這大概是個自我認知障礙吧?裴鬨春沒多說,隻等著對方緩過神,然後緩緩地說起了他這不算長的一生裡,發生的種種故事。
……
這一次裴鬨春要進入的世界架構於一本分類於幻想現言的玄學文,講述的從修□□穿越來的女主,雖然受到靈氣限製,不能繼續修煉,可也掌握了種種諸如抓鬼、製符、煉丹的技巧,她一路憑借自己的技能幫助各個達官顯貴,結下善緣,後來一路青雲直上,事業愛情兩開花,抱得男主歸的故事。
像是這樣的標準打臉爽文裡,總是要有一個又一個不識趣的反派前仆後繼地出現,接二連三地用自己“淺薄”的見識提出異議、或是為女主製造障礙……總之,一定要態度鮮明地表現出和女主相反的態度,最後被打臉失敗,灰溜溜的離開,而其中,總是鍥而不舍,一而再、再而三出現又貫穿全文的,往往被稱為反派一號,是反派中的c位人物。
而故事中的這個c位反派,就是這個膽小鬼魂的親女兒,裴明萱。
出生於知名天師世家的她,在年紀還小的時候,便被爺爺開了天眼,苦學玄術,擅捉鬼、看相、算命,在爺爺過世後,便接替了爺爺的位置,進入了國家玄學委員會成為了督查會會長,負責督查管理國內上下的玄學事務,換句話說,就是負責抓不具有相關資質證書,卻隨意騙錢的“假神棍”,當然,這也需要和地方公安聯合執法,涉案金額較小的一般不做處理。
也正是因為裴明萱的職業,打從一開始,她就和女主何曉姝杠上了。
第一回,是知道門路的人,做了個匿名的舉報,投訴還在念高中的何曉姝替人看風水鎮鬼,一次收了一百萬加一件不低於二十萬的古董,隻給了個莫名其妙的符咒,裴明萱帶隊處理,她自是認不出什麼來自修真界的符咒,她和女主溝通,希望對方退回違法所得,結果當然很顯而易見,她被打臉了。
第二回,則是當地落鳳山一隻鬼王出世,裴家擅收鬼,帶隊的正是裴明萱,他們帶人維護秩序,生怕民眾勿入其中,可何曉姝卻非要入內,她感覺到鬼王之下,有一靈器即將出世,這靈器……和她有緣,好吧,緣分都是靠打來的,先得到的,就是有緣,裴明萱幾人試圖勸阻沒能攔住,她偷偷闖入其中,眾人自是不能見死不救,闖入其中,沒有大陣作為倚靠,鬼王出世,他們抵擋不住,而這時候,取了靈器的何曉姝從天而降,收服鬼王,救了眾人,裴明萱表示感謝,對方冷哼一聲直接離開,直說他們沒有足夠的能力,就不要冒進,當然,這又是一個打臉情節。
還有第三回、第四回……以裴明萱為代表的玄學協會總是在出場和被打臉的路上行走。
而到了最後一回,則是有人盯上了裴明萱所在的裴家占據的那個督查會會長之位,他們推舉了何曉姝作為代表,要求有能力者居之,裴明萱為了這個位置,自是絕不能讓,可對方卻直接拉出了已經身為普通人生活的原身,他們要求原身展現“天師世家”的天賦,如若不能,就證明這所謂世家的傳承根本是子虛烏有。
當然,原身自是什麼都展示不出來,反倒是在開了天眼後被出現的鬼魂嚇得屁滾尿流,在牆角哆哆嗦嗦。
身為天師世家嫡係的他都是如此,更何況以後裴明萱的後代,眾人大為嘲諷,無可奈何之下,裴明萱隻得放下位置,帶著父親離開,歸隱在小鎮之中,過著簡樸的生活,在書的後期,女主繼續大放光彩,而這已經結束使命的反派,自是沒有再出場的必要,誰也不知道,對於裴家人而言,之後發生了什麼樣的故事。
在原身的訴說裡,裴鬨春描摹出了這樣的故事,在何曉姝上位之後,她所代表的勢力屢屢給予裴家打壓——有多少的義務,享受多少的權利,當年裴家人在承擔督查會長之位的時候,也得到了不少協會的便利,他們不希望裴家人卷土重來,便搞起了惡性競爭,何曉姝的什麼丹藥、符咒,在此界銷售很好,尤其像是鎮宅符、捉鬼符,比起天師捉鬼還有效果,凡是聽聞裴明萱要接的生意,他們就立刻插手,主動贈送符咒,如此循環往複,除卻周邊村落照顧時請去看看陰宅,裴明萱幾乎沒什麼謀生技能。
而當日的原身,陰邪入體——這是一張來自修真界“整蠱”的符咒,將一股陰氣埋置人體內,隨著正常生活,便會排斥出去,可裴家,本就奉養鬼師,房宅中四處陰氣,原身不修玄學,沒有能力排出,又因為害得家族多年傳承的職位斷了,內心自責,輾轉反側,得了重病,最後才五十不到的年紀,便撒手人寰,留下了孤零零的裴明萱一個,再之後的事情,他便不甚清晰,隻記得垂死之際,女兒痛苦不舍的眼神。
“都怪我,從頭到尾,如果不是我,根本不會搞成這樣。”那靈魂抱著腦袋,“如果當初,我不是太膽小……沒準明萱能好好地上學念書,不用涉及什麼玄學紛爭,如果我不是那麼沒有能力,也不至於要家族傳承的督查會職位旁落他人……如果我不是內心弱小,也不會在最後丟了性命,留下我女兒孤孤單單的一個……”他愧疚,可因為性子,卻什麼都改變不了。
他說的這些,全是發自肺腑的實話。
原身本來才是那個應該擔當起家族傳承的人,他算是家族那麼些年來,最有天賦的一個,在剛成年那年,就被父親主持著開了天眼——然後在看到周邊那些鬼的瞬間,暈倒在了當場,是的,他怕鬼,一是天生的膽子小,二是因為他的天賦,讓他對常人毫無感覺的陰氣很是敏感,在開天眼後,這種敏感程度更是多了千倍萬倍,在陰氣影響下,原本恐怖指數如果說是1,那麼現在則是10,兩相加成,他很難克服內心的抗拒。
裴爺爺的妻子體質弱,纏綿病榻,她很想為丈夫留下個孩子,在四十歲時,才通過調養懷上了孕,不幸的是,隨著原身的出生,她也告彆了人世間,隻留下了一個嗷嗷待哺的兒子給丈夫,裴爺爺看到兒子就想到妻子,便不自覺地有些心軟,總覺得自己能夠再撐上一撐,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允許了兒子的逃避。
裴鬨春像是平凡人一樣的結婚生子,他的妻子在為他生下女兒後離開了他——因為他的不解風情和不求上進——留下了剛斷奶沒多久的裴明萱,隨著裴明萱的長大,裴爺爺的身體是江河日下,他勉力給自己算了一卦,知道自己的壽數差不多在幾年內要儘了,在這種時候,他沒有辦法再讓兒子繼續躲避下去了,家業必須有人來承擔,再者,他們的血脈之中,本就有傳承,若是沒有繼承下去,可能會反噬後代。
可這膽小,是很難治好的,原身也知道父親的難處,他試著努力,然後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單單翻個白眼暈倒,就不下百來次,最後沒有辦法,裴爺爺隻能將目光投向了當年才七歲的裴明萱,對方知道爺爺的為難,點頭同意了這事,便正式成為了裴家第七十三代傳人,而原身,徹底地得到了解放。
此後足足六年,裴明萱沒出過家門——她年紀小,都沒上小學的年紀,對很多東西的理解能力不夠,再者裴家本就是成年開眼,提前開眼的她,分不清陰陽的界限,她像是塊海綿,汲取著來自爺爺給予的各項知識,並跟著爺爺出去結交人脈、處理委托。
在裴明萱十三歲那年,裴爺爺壽數已儘,他合上眼,便離開了人世間,隻留下了無數的典籍、還沒完全出師的裴明萱和對於玄學幾乎毫無基礎的兒子。
縱然他有再多的遺憾,人死如燈滅,他已經沒有機會再留了。
裴明萱是該去外頭上學,可她已經不太適應像孩子一樣的生活,雖然被父親送去了當地的初中,可一是課程跟不上;二是常年與鬼為伴,她會忍不住地和學校裡的鬼魂打起招呼,變得神神叨叨;三是送往裴家的委托需要人去處理,父親沒有能力,她隻得一次又一次的缺勤請假去上課,循環往複,勉強上完了三年初中,也沒交到什麼朋友,她最後還是回到了裴家。
她的這一生除卻前七年,像是普通孩子一樣,去幼兒園,結交著朋友,之後便一直是孤孤單單、形單影隻,遊走在人界和陰陽界的她,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她並不懂什麼是“普通的生活”,也不知道怎麼和世人相處——這也是她溝通方式生硬,後來屢屢和何曉姝發生衝突的原因之一,她死板又傳統,沒有任何一個“活”的朋友。
責任寫在了她的血液了,可是她卻丟掉了這份“責任”,最後連她唯一擁有的父親,都離開了人世,這世間,她孤單的來,也孤單的去。
那靈魂看著裴鬨春,眼神帶著乞求:“請你一定幫幫我好嗎?幫我繼承家業,不要讓父親對我失望,也不要再讓明萱承擔起這份她不該承擔的責任,我希望她像任何一個普通的孩子一樣,快快樂樂的生活、長大,交朋友,遇到一個喜歡的人,然後和他幸福的在一起。”
“好。”裴鬨春答應得很快。
此刻的他,心裡很有自信,作為一個被未來科學籠罩的人,他有自信,自己絕對不會因為什麼鬼怪感到害怕,再說了,從前看古早的恐怖片時,他連一滴汗都不會出,甚至還會分析其中特效的失敗呢!再說了,這黑暗空間裡的靈魂,哪怕是麵目全非的,他都沒有怕過,他會畏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