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裴鬨春這麼說, 裴祐之更是麵露擔心,他下意識逾越地往前走了一步,靠近了父皇一些,仔細地觀察著對方的臉色, 恨不能以身替之,在這時, 之前的委屈也暫且忘卻, 隻剩下滿心的擔心。
“父皇, 請務必保重身體, 聽兒臣一句, 讓蘇太醫來看看吧!”
一心掛念著父親的裴祐之完全沒有發現, 身後李德忠滿臉疑惑的表情。
李德忠身為天子近臣,常年陪伴於皇上左右, 對他來說, 就算裴鬨春打個噴嚏,他都得記掛在心裡,陛下夜裡睡得安不安穩, 也是他的職責範圍所在, 據他的了解陛下向來好夢,這幾天都是直接睡到天明, 夜裡連個翻身咳嗽聲都沒有,怎麼現在就忽然成了夜難眠呢?
往細裡想,李德忠隻覺自己失責,沒有及時體察聖意, 連陛下不舒服都沒有發覺,就差沒立刻請罪了。
他當然不會考慮自家陛下撒謊騙人的可能,英明神武的陛下怎麼會騙人呢?再說騙人要做什麼,總不會是騙太子吧。
“不用喊蘇太醫。”裴鬨春說得雲淡風輕,“隻不過些許頭痛,不必興師動眾,喊了蘇太醫,到時又是煩心。”
“這怎麼可以?”裴祐之看著父皇,眼神裡寫滿不要諱疾忌醫的意思。
裴鬨春當然注意到了兒子的眼神變化,他輕咳一聲,立刻轉換話題:“其實著頭痛倒也不是什麼大問題,隻是我處理起奏折來,實在有點集中不了注意力,半天都看不過幾本,就怕耽誤了事。”
“父皇身體為重,這些事務容後處理,想必大臣們也能理解。”裴祐之對父皇案上的奏折有所了解,這些除卻涉及機要、或是地方大臣、朝中重臣上的,已經按照輕重緩急進行了初步的分揀,如果今天實在不適,隻需把緊急的部分作個簡單的朱批回複即可,實在不行,特例特辦,要重臣商量處置也可,畢竟從來沒有不生病的皇帝,總有特殊情況。
裴鬨春歎了口氣,不能繼續走暗示的路,他直接開口明示:“祐之,我今日身有不適,不如你來替我批奏折?”
這話說得直白,可聽在裴祐之心裡,卻滿是驚慌,這可是有前因的,今天早上,父皇在親口駁了他想要賑災的想法,平日裡更是開口要他知進退,不越權,現在這難不成……是在試探他?
想必是了,這麼一想,裴祐之也覺得很有道理,父皇的個性向來如此,有時故意給他看點希望,等他和伴讀們躊躇滿誌,做好準備,再輕飄飄地丟個旨意,告訴他們這種好事、這種大事和他們毫無關係,今天的水患賑災,不就是這樣嗎?
於是他立刻低頭,態度恭敬:“兒臣不敢。”
這四個字直接把裴鬨春噎住了,不過這倒也在他理解的範圍之內,隻是他沒想到,這父子之間的關係,此刻就已經進展到此。
“有何不敢?我讓你批你就批!”裴鬨春一拍桌子,故作惱怒,看著裴祐之更往下低的頭,忍不住感慨,他想得通又想不通,這天家父子,到底有多特彆,能搞到這個份上。
裴祐之見父皇生氣,哪還敢再說什麼,隻是應了,可心中卻是戚戚,有時他都想問父皇一句,到底他算是什麼?還真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了,他也是會傷心的,也是會失望的,可這些說了,又逾越了。
裴鬨春讓李德忠搬來了椅子,玉鼎宮裡的座位沒什麼講究,便直接讓裴祐之坐了主位,他自己則坐在一邊,看著裴祐之批折子,隨時給出意見,生怕對方初出茅廬不上手,批錯了。
隻是這樣的事情實在愜意,若是非要比喻,大概就是在現代世界時,當人家教,看著學生戰戰兢兢認真做作業時候的快樂吧?
他這廂挺美,坐在旁邊的裴祐之那是坐得端正筆直,一份奏折,也要細細地看,生怕看錯,若是原身來批,對於那些假大空,沒講什麼重要事情的,不過也是知道了三個字應付,可裴祐之哪敢如此,格外小心,還得注意辭藻,恨不得引經據典。
隻是越看,裴祐之這眉頭便皺得越緊。
這也要說到大夏朝的奏折製度,在裴鬨春即位之前,批閱奏折其實算不得什麼繁重的工作,下臣們會預先做好篩選,以往的皇帝,就連請安折子都不看。
原身登基之後,自認自己是要做個千古明君的,朝政大小事宜,都要把握在自己手中,旁落他人一點都心有憂心,說白了,若是按現代的說法,這就是個完美主義者加控製狂,半點事情掌握不住,就特彆焦慮。
因而原身直接推翻了之前的奏折製度,發布旨意,昭告天下,凡是大夏朝的臣子、名士——甭管你是丞相、尚書還是下頭的一個小縣令、山院的院長,都一視同仁,可以隨時遞送折子上來,內容也不做約束,無論是談論政事、彙報工作或是請安,想如何都可以。
嗯……於是這奏折就成了現代版的文件加投訴信箱加市長熱線等的綜合體,可想而知,這其中奏折的數量,和內容的繁瑣,足夠要人頭疼。
不過工作狂的原身,一直甘之如飴,他甚至會下旨意關懷大夏朝境內一個小縣城的收成,這拚命十三郎的模樣,也是他成為明君的基礎之一吧。
可是這些落在了裴鬨春的身上,那可就成了能焦頭爛額的工作了。
想到原身記憶裡,那些原身改奏折改到夜深,恨不得一天全身心投入在大夏朝未來建設的勤勞身影,裴鬨春就隻想撫額,想不明白對方到底是怎麼做到這麼賣力,還絲毫未曾出現過勞死症狀的?甚至還比彆人長壽,活得更久。
這大概就是現實版的,工作使我快樂,工作使我幸福了吧?
不過現在,風水輪流轉,裴鬨春心情悠閒,招來李德忠要他倒了壺茶水,美滋滋地享受了起來。
害,不用上班,真是快活似神仙。
裴祐之終於是情不自禁地被父皇吸引了注意力,他看了過去,也許是他的錯覺,他怎麼覺得,父皇現在的模樣,絲毫看不出剛剛的病弱姿態呢?
“怎麼了祐之,你也要茶嗎?”裴鬨春立刻喊李德忠又上了一杯,這時候再要有一本什麼遊記雜書,簡直就是完美。
裴祐之飲著茶,總覺得哪裡不對,可又找不出破綻,父皇不舒服,讓他這個做太子的幫忙批閱奏折,這在其他朝代,也都是常有的事情,雖然父子這段時間來感情多有變化,可畢竟國事為重,那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呢?
“祐之,你可得改快點。”裴鬨春看了眼自鳴鐘上的時間顯示。
裴祐之一愣,看著桌上的奏折,他雖然改得不算快,可應該也不耽誤事情吧?
“這些隻是要緊的事宜,剩下的請安折子、奏事折子還有不少,今日都得批完。”裴鬨春笑著道,指了指旁邊的長案處,裴祐之這才發覺,那長條案上,放著層層疊疊不同色係的奏折山。
“這些,今日都要改完?”裴祐之忍不住變色,他自小學習,從未因學業嚴苛而抱怨,至今筆耕不輟,每日必練大字……而今天,他難得的覺得,這實在有些多了。
“那是自然。”裴鬨春做出了一副再正常不過的神情,“我自即位以來,風雨無阻,但凡有臣子上書、奏折,朝政大事,從不耽擱,縱使再多辛勞,也不能耽誤民間大事。”
他語重心長:“祐之,你耽誤的是一天的折子,可對於百姓而言,可能是多受一天的苦!”
這話說得裴祐之一震,實在羞愧,父皇有幾分崩塌的形象,又陡然高大了起來。
是了,雖然他一直因為父皇的改變而心生怨憤,可這不代表他應該因著心裡的這些想法,不認可父皇的成就,他確確實實是大夏朝一直需要的那個好皇帝。
裴鬨春繼續給未來的小苦力灌著雞湯,絲毫沒有半點愧疚感,太子替皇上辦事,那能叫累嗎?那是光榮。
再說了,他現在是在培養兒子,怎麼會是偷懶呢?
“祐之,父皇在位這些年,沒有一天鬆懈過,父皇可以毫不羞愧地說,我從未對不起過大夏朝的臣民,這段時間來,我忽然有幾分迷茫。”在裴鬨春示意後,李德忠已經帶人退出了殿內,在殿外守著門。
“迷茫?”裴祐之忍不住看向父皇。
在古代,本就是講究父權的,尤其是在天家,裴鬨春既是父親、又是君主,在兒子麵前的形象,一直是沒有疏漏的。
就連裴祐之自然生出的怨懟想法,也是絕對不能讓外人知曉的心事,若是傳出去,恐怕這太子的位置,都會坐不穩當。
“是。”裴鬨春看向兒子,在原身的記憶裡,父子倆大概隻有在裴祐之六七歲的時候,這麼隨意地談過心吧?“我在想,是我做的還不夠,還是什麼原因,我總擔心你不能做好未來大夏朝的皇帝。”
這話重極了,裴祐之低下頭,雖然不是第一次聽類似的話,可他依舊深受打擊。
“祐之,你是我的獨子,你身邊沒有兄弟手足,這也意味著,無人能和你爭搶,從小你就讀聖賢書,找的老師,都是賢臣才子,讀的也都是精挑細選的聖人之言……可是,這些終究是寫在書本上的,祐之,你知道怎麼做個好皇帝嗎?”
裴祐之正欲開口,類似的聖人之言,他倒背如流,可在此刻,看著父親的眼睛,他卻忽然說不出了,隻得沉默。
“其實我也不知道,這些年來,有時候我也會懷疑,我是個好皇帝嗎?縱然我儘心儘力,可百姓們真的過上好日子了嗎?大臣世家們,又有沒有怨言呢?”
“父皇當然是個明君!”裴祐之在這點上很堅定。
“是或不是,那是後人評論的,我隻能做到無愧於心罷了,隻是當皇帝久了,我也就貪心了,我希望你和我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有一模一樣的想法,對大夏朝的未來,也有著同樣的規劃,以至於我看到你,總覺得不合心意。”
裴祐之聽著父親的坦誠,心神同樣震動,他好像有幾分能理解父親所說的,他的困惑究竟生在何處。
他這個年紀,長子都已經過了周歲生日了,他同樣對自己的孩子有無限期盼,希望孩子能長大成才,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而成才是什麼樣的呢?大概……就是和自己一樣吧?做下一個好皇帝,可要是兒子和自己很是不同呢?到底誰對誰錯?裴祐之好像被父親說的帶了進去,同樣糾結起來。
“不過幾日的輾轉反側,我也已經想明白了。”裴鬨春看著兒子,一臉期許,“人和人本就是不同的,自古以來的明君,更是各有不同,有驍勇善戰,平亂鎮反的;也有文才驚人,詩畫傳世的……他們有的重武、有的重文;有的講改革,有的想守成,我又怎麼能現在就說你會不會是個明君呢?”
“父皇……兒臣。”兒臣心有羞愧!裴祐之聽到了這,已經聽不太下去了,現在想來,他哪能比得上父皇呢?當年父皇,在一眾皇子之間,可謂是鶴立雞群,各種陰謀詭計、權力爭鬥,他巍然不動,即位後大刀闊斧,改革落地……而他到現在,這二十五年,不都是父皇讓他做什麼做什麼,就算他真的受了重用,又能做出什麼大事嗎?
事實上,這也是裴祐之對自己有幾分錯誤的認知,在傳統的帝王教育下生長的他,性格裡除卻過度依賴、信任、重視父親以外,沒有什麼大缺點,也不存在即位後會忽然大變身,聲色犬馬的可能,縱然不能開拓一番事業,可做個守成之君,還是不成問題的。
隻是此刻在他看來,父皇那叫一個高山仰止,情操與常人不同,所作所為,都是為國為民,可他卻卑劣不堪,誤解父皇和他情誼、舍不得放權,這樣的誤會,簡直是侮辱了父皇。
“沒事。”裴鬨春將手放在了兒子的身上,態度親切,“祐之,父皇隻怕之前的糾結,影響了我們的父子情誼。”
“不會的!”裴祐之回答得堅定。
“總之,從今日開始,你便日日到玉鼎宮來陪我處理政務。”裴鬨春切入正題,“父皇現在身體還硬朗,能替你鎮幾年的局,祐之,父皇對你期許甚多,你早一日能承擔起國家事務,父皇便早一日能放下心了,將這大夏朝的百姓,交到你的手中。”
裴祐之驚愕不已,裴鬨春這番話,已經可以說是明說了,直接做出了承諾,表示他一定會將皇位交到裴鬨春的身上,他更是為之前自己的遲疑,感到愧疚。
“父皇,您身體健朗,大夏朝離不開您啊!”年輕氣盛恨不得早日掌權的心,和對父皇的孺慕之情,在此刻已經分出了勝負,他受不得父皇這一副托孤模樣。
“祐之,父皇在位這麼些年,也是會疲憊的,現在我隻希望,你能承擔重任之後,我也能好好休養,含飴弄孫,像尋常人家老人般頤養天年了。”裴鬨春如是道,他在沒接收完記憶之前,從未認真考慮過古代皇帝的工作量。
到了之後,他才發現在工作狂原身的努力下,他的工作已經完全超越了996,每天四五點天不亮就起,準備朝會覲見,結束後就是招幾個重臣議事,這還是有幾輪的,相當於現代的大會小會例會,好不容易開完會了,就開始處理奏折,這奏折數量驚人,原身在皇後死後,不怎麼臨幸後宮的情況下,都時常要改到老晚,這之後還得讀書自我提升,畢竟當皇帝的,什麼都得懂上一些。偶爾還會有些諸如水患、旱災、蝗災之類的突發事件,急送過來,那又得立刻處理。
雖然臣子們有休息日,可相當於黑心資本家的原身,是絕對不會因為彆人休息就不乾活的,隻要需要,他便會立刻召人進殿,繼續新的一輪議事,除卻什麼春節、祭祀等實在不可推脫的活動和日子,原身就和不會累的永動機一樣,開動了絕對不喊暫停。
裴鬨春雖然也能咬咬牙這麼全年無休的乾活,可估摸著最後也隻能做條鹹魚了,原身留給他的,是對兒子的期盼和對大夏朝發展的堅定,可沒有把工作狂的屬性給他,這要裴鬨春麵對非人哉的工作量,隻能另辟蹊徑,找起了苦力。
“父皇何至於此!兒臣從未如此想過!”裴祐之開始告罪了,古代的皇帝,基本都是終身製的,禪讓的那幾位基本都是被迫、不得已的,哪有皇帝搞退休的,他隻認為是自己這段時間來對父皇行為的不理解,要父皇傷心了。
“祐之,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隻是父皇這一生,波瀾壯闊,實在累了,總有一天,這大夏朝的命運,還是要交托在你手中的。”裴鬨春乾淨利落地做了個收尾,“現在你要做的,不是想彆的,而是要好好地開始學習,用心、用眼睛去感知,到底如何去當一個能夠不負百姓的好皇帝。”
裴祐之被說得眼神都有幾分發亮,他立刻點頭:“兒臣一定可以。”
父子倆看著彼此,此前的所有不滿都已說通,曾經有幾分疏遠的心,又貼近在了一起。
忽然,裴祐之像是想起什麼,猶豫著開口問道:“父皇,兒臣鬥膽問上一句,為何黃河水患賑災大臣,父皇不派兒臣去呢?”若是之前,這樣的話他是絕不會問的,可現在,看著父皇都如此真摯,他便也大著膽子,問上一句。
裴鬨春看著兒子,有點無奈,原身給他挖的坑可不少,事實上原身的想法簡單的很,不就是覺得兒子去處理了水患,立下大功,回來朝臣們肯定又有理由上書要讓裴祐之執掌一部罷了,頂天了就加上幾分不信任,在他看來,兒子裴祐之紙上談兵,對他的治水觀念也不甚理解,真的派去了,隻會把事情搞得一塌糊塗。
可能這麼說嗎?顯然不能。
裴鬨春故作高深地歎了口氣,這也要裴祐之的心懸了起來:“祐之,你還是沒想通嗎?”
這反問,問得裴祐之一愣,他開始沉思,父皇做的事情,一定是為國為民,也為了他考慮,這其中必有緣由。
聰明如他,很快想到了,他點了點頭:“我想通了。”
“你想到了什麼?”
裴祐之一臉鄭重:“父皇一定是覺得,兒臣沒有治水經驗,憂心兒臣到了當地,反倒添亂,水患畢竟和平時不同,還是應當更為重視。”
說得好!
裴鬨春滿意地點了點頭,又補了句:“不止如此,父皇也是私心太重。”他故意停了會再繼續往下說,“我作為人父,也有私心,此次水患來勢洶洶,我也擔心你隻身前往,又急於立功,不知保護自己,但凡受了一丁半點的傷,父皇又怎麼能承受呢?”
他看著兒子的感動眼神,追加一擊:“祐之,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父皇知道這次沒讓你去,你心有不甘,可……”
“父皇,兒臣懂了!”裴祐之感動非常,他明了了,父皇是害怕他受傷,才不讓他去的,彆的原因或許也有,但隻是附加的罷了,之前發生的種種,現在向來,裴祐之也分彆為這些找到了理由。
為何不讓他執掌戶部?定是因為戶部執掌財經,事情瑣碎又不能出錯,父皇憂心他對此不夠了解,又怕他做事粗心,好心辦了壞事,又怕他擔責,被眾人責罵。
為何要多次私下斥責他?那必然是他做事不夠齊全,父皇愛之深責之切,太過失望!
為何他的伴讀都不能和常人般憑真才實學去好職位?這個……他還沒想出來,不過父皇做的事情,一定有他的理由!
總而言之,父皇說的、父皇做的,絕對不會有問題,如果有疑問,那一定是他還沒有想明白,想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