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一樣……”
“這有什麼不一樣?”何祥文自有自己的一套理,“你看大家誰沒有外號的?非凡被人叫做梁非凡、楊聰聰被人喊做洋蔥頭,就說隔壁班還好幾個女生又是被叫胖子又是被叫阿醜呢!她本來就是一隻手為什麼不能叫一隻手,她要麵對她自己。”
何祥文越說越中氣十足,本來就是咯,就像有的女生生來就醜,被說醜很正常;朋友裡有胖的,大家不也會說他是肥仔嗎?這叫實事求是,自己自卑,還要怪彆人說實話呀?
這麼一聽,有的人倒覺得隱約被說服了,猶豫著點頭:“你說的倒也是,不過好像有哪裡不對。”
“哪有什麼不對?”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就彆管了,愛咋咋滴吧?難不成還要我去道歉呀?”何祥文懶得再管,攬著兄弟們,“走,我們去吃飯去,吃完回家。”
到了下課的時候,學校裡的學生們各自出來,有的落單,有的組隊,隻是看著孩子們的臉,很難分辨出在學校裡發生了什麼,一無所知的家長們大多時候也隻能通過成績和老師是否批評判斷孩子們在學校的表現,他們很難想象,在他們心裡乖巧的孩子,有一瞬間,甚至和某種“惡”站在了一起。
裴小幸低著頭,屏息走過了那一小段路,便迅速小跑了起來,事實上她是看到何祥文的,可她為什麼要和這種人打招呼呢?
她到現在還記得,昨天何祥文扯著她的手套,大聲笑著地說:“一隻手,你乾嘛不脫手套?我們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什麼情況?安啦,你放心,我不會嫌棄你的。”
裴小幸的右手力氣挺大,可還是敵不過同齡男生的力氣,她用力推著對方,可還是沒躲開,何祥文還是把她的鬆緊帶給扯開了,然後那隻固定在手上的假手直接落了地。
“你看,我們又不會說什麼是吧?”何祥文動作很快,把假手撿了起來,扯著鬆緊帶揮舞著,“你老這麼自卑做什麼,你沒聽咱們老師說嗎?要做個陽光向上的人。”
裴小幸現在甚至回憶不起來,當時周邊發生了什麼,她隻知道自己很狼狽,連忙把手塞到口袋裡,所幸她的手長度剛好,能勉強套進口袋裡,她緊緊夾著左手,努力想搶回自己的假手。
那種感覺像什麼?就好像在裸奔,她覺得自己好像被強行地逼著赤果果地在所有人的麵前。
後來是班上的同學幫忙罵了何祥文,搶回了假手,然後還給了裴小幸,她一直到把手戴回去為止,那哆嗦的心,才停止下來,她和同學一一說了謝謝,就回了座位發呆,雖然分明知道大部分同學對她持有的都是善意,可在那瞬間,她真的覺得自己好狼狽。
有時候裴小幸也覺得自己活得好矛盾。
裴小幸當然知道,她要學會坦然麵對,就像是上了初中,老師時常會用來叫大家彆總是使用的老套例子一樣,什麼張海迪身殘誌堅,海倫凱勒渴望光明……好像在那麼多的例子裡,她的情況甚至是最不嚴重的那個了,那這麼看來,她有什麼好難過的呢?她甚至還有那麼照顧她的爸爸和好多的朋友和同學。
可是現實不是如此,縱然爸爸用儘心思,可她無論是在小學,還是上了初中的時候,都是班級裡最出名的那一個,因為她是來上正常學校的“殘疾人”,饒是同學們關照她儘量不在她麵前說些不好聽的話語,可周邊也總會有人指指點點地說話,雖然他們很努力壓得小聲了,可還是能讓人清楚聽到。
“看到沒有,就是那個。”
“哪個呀?哦!我看到了,你說的是那個吧?看不出來呀,她看著和正常人沒什麼區彆呀!”
“你看她的手!她的手!她本來就隻是少了個手嘛!現在戴的是假手。”
“真可憐。”
更矛盾的來了,她一方麵也知道,在外人看來,她是可憐的——在她自己看來,她也有點可憐;可同時,在聽到這些可憐、可惜的話語的時候,她卻也總控製不住心裡的難過。
裴小幸一直告訴自己,她是不該難過的,爸爸照顧她那麼辛苦都不說什麼,她應該要總是開開心心的。
可是每次在不經意的時候,還是會很傷心——
她就連校服都穿不太起來,前頭的拉鏈扣,總要讓爸爸先幫忙扣上才能拉起;背後有拉鏈的裙子,更是一個難題,隻能艱難地卡著角度才能拉上,至於綁鞋帶,更是她所完全做不到的操作了,她通常隻能穿魔術貼的鞋子或者是一腳蹬;舍不得剪掉頭發的他她,直到現在還得讓爸爸幫忙綁頭發。
學習的時候,這樣的困擾同樣也少不了,她無論是寫課本還是寫字,總要在寫完後放下筆,用右手翻頁,而後才能繼續往下寫;至於什麼畫輔助線,隻能靠手腕及以下位置壓住,假手有時候還是會有點滑動;更麻煩的事情,大概是放書,假手目前隻能維持比較僵硬的姿勢,若是要將書塞到兩本之間,很難控製,通常隻能一本本拿出來,再全部一起放進去。
她到現在,也沒有辦法搬太過重的東西,因為雙手拿東西,很容易一不小心就滑落;就連大家都能做到的值日掃地,她也幫不太上,隻能乾點抹布擦窗戶或是擦黑板的活,成了她不想做的偷懶專業戶。
如果真的要細數,諸如此類的麻煩還有很多很多,超乎尋常人的想象。
每一天,這一切都在提醒著她,無論她看起來多像是個正常人,她終究還是不一樣的。
不過她不能哭,裴小幸眨了眨眼,在拐進南街坊的路前走了兩步,總算收回了眼淚,她才不想讓爸爸擔心,而且爸爸已經夠努力了,幫了她這麼多,是她自己沒用的錯。
好不容易調整好心情,裴小幸擠著笑容走到了店鋪門口,還沒進去,就瞧著爸爸正在那研究什麼,再走近一點就能看到,那台子上頭擺著的又是一隻假手。
不知怎麼地,剛剛好不容易上浮的心,又忽然沉到了水底,又酸又澀的情緒交雜在一起。
一步,兩步……
裴鬨春忙活到了一半,聽到了外頭的動靜,這腳步聲音他很熟悉,是女兒的,剛想抬頭喊女兒的他立刻怔在了當場,剛剛還鎮定自若的神情都變得慌亂:“小幸,你怎麼哭了?”
我哭了嗎?裴小幸拿起右手,往臉上抹了一把,才發覺就在剛剛就這兩步路的功夫,她的眼淚直接決了堤,現在像個止不住的水龍頭般揮灑著往下,怎麼都不肯停歇。
“快進來,告訴爸爸,怎麼了?”裴鬨春心疼壞了,把開啟的工具隨手一關,快步地往前。
裴小幸走了過去,頭抵著爸爸的身體,越哭越厲害,甚至都開始喘不過氣了,抓著爸爸的衣服淚眼朦朧地抬頭:“爸爸,少長一個手,不是我的錯對不對?”
“……當然不是。”裴鬨春認真地回答,原本還算平和的心情也被徹底攪和成了爆炸狀態,他當然希望這世界上的事情全都永遠一帆風順,可是可能嗎?
其實他知道的,遲早有一天。
無論是社會,還是學校裡的同學,總會有人來做這個惡人,打破他努力想為女兒編織的童話世界。
可雖然知道現實,可他也依舊希望,這一天來得更晚一些。
……
裴家維修鋪今天提前關了門,二樓的窗戶那,比平時更早地亮了燈,裴小幸的房間成了淚水的海洋,她抽著鼻子哭了好久好久,隻說了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其他什麼的便三緘其口,不願多說。
裴鬨春沒說什麼,隻是在旁邊沉默地遞著紙,他知道,女兒的心裡有太多的委屈,雖然哭一哭不能解決什麼,可起碼能讓心裡,稍微好受一點。
“其實我不是生氣的。”哭完了,裴小幸又如平常一樣,自己收拾起了心情,好像收拾好就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我隻是覺得心裡不舒服,他也不是故意的,沒什麼好生氣的。”
裴小幸說服著自己。
“可是,爸爸覺得很生氣。”裴鬨春忽然開口,裴小幸愣愣地抬頭,看著爸爸一聲不吭。
“他怎麼能欺負你呢?小幸,你同學的這種做法,是不對的,無論是什麼情況,都不該取笑彆的同學,這個道理,你應該是明白的呀?我記得你還和我說過,有男生很討厭,說班上另一個女生痘痘臉,把人家說哭了。”
“可是這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裴小幸低著頭,右手緊緊地抓住左手臂,這也是她慣用的姿勢,能給予她最多的安全感:“他們說的沒錯,我是該坦然麵對的,我要接受現實的,我本來就少了一隻手,我就是長這樣的。”
雖然她一直覺得,自己包括那些女生,都不該被嘲笑,可是彆人也不會像她一樣,還帶著假手遮遮掩掩的。
“那又怎麼樣呢?”裴鬨春正色,格外嚴肅,“所以就因為這點不一樣,就該被彆人說嗎?什麼叫接受現實呢?爸爸不明白。”
她深呼吸:“就是不能因為自己有個假手,就覺得自己和彆人一樣,遮遮掩掩,都是掩耳盜鈴,騙我自己。”
“你為什麼覺得這是騙自己呢?”裴鬨春坐到了女兒身邊,輕輕的順了順她的頭發,“每個人,都有愛美、想展現好的一麵的權利,就像爸爸雖然不算特彆有錢,可如果要出席你們家長會的時候,也會想要打扮得好看一些;你看你李大叔,之前脫發得厲害,後頭不也是剃了光頭,買了假發戴上嗎?”
“如果按照你和你那幾位同學的想法,是不是我們也在逃避現實,我接受不了我沒有錢,李大叔不能接受自己禿頭呢?事實上彆人不知道,小幸你是知道的,我和李大叔都很接受,他從來也不自卑,戴假發隻是因為工作需要一個好的形象,而我是希望認真對待你的家長會。”
裴小幸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可我心裡……確實是接受不了的。”
“可接受不了有錯嗎?”
“當然有錯,大家都會接受的,他們都能接受自己長胖、接受自己長痘痘、接受自己考得不好……這些也都不是錯啊,可大家都接受了,隻有我,不肯接受。”她聲音越說越小,甚至有些啞。
“可是不接受也沒有錯。”裴鬨春的聲音變得溫和下來,“世界上沒有人規定,一個人非得接受自己的不好,無論是天生的還是後天的,接受現實這句話並沒有錯,可不是在什麼場合都對的。”
“我舉個例子,假如有一天,爸爸禿了,掉了很多頭發,我心裡肯定是接受不了的,我選擇了用假發遮擋,那麼如果有人過來,搶走爸爸的假發,對爸爸說你禿了你為什麼不接受現實,你應該就這麼出門,你覺得他做得對嗎?”
“……不對。”
“同樣地,如果你有一個同學,也許體型不是很好看,比如有點矮,她喜歡穿高跟鞋,或者是個男生喜歡穿一點增高鞋墊,這也是天生的,那麼有人衝過去把他的鞋墊、高跟鞋搶走了,對他們說你就是這麼矮,你乾嘛要作假,你覺得對嗎?”
“不對。”
“小幸,你看著爸爸。”裴鬨春認真地看著女兒,“這世界上有無數的道理,會希望你要麵對現實,要克服現實,但是逃避本身,不一定可恥,每個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同,每個人選擇麵對問題的方法也不同,不是每個人都很堅強,都很厲害的,無論是脆弱還是軟弱,都不是罪,隻是性格,旁人隻能期盼她變得堅強,告訴她堅強可以克服問題,卻不能要求她必須、隻能堅強。”
“你是和彆人不太一樣,爸爸承認,爸爸也同樣期盼有一天你能麵對這一切,這並非因為我希望你是個堅強的孩子,而是因為我害怕,你在麵對社會和其他人的時候,會承受不了彆人帶著不同含義的眼光,可如果你真的承受不了,那我們就把它擋起來,把它遮住,這也是解決問題的方法之一。”裴鬨春漸漸地心情和聲音都變得沉重,“可是小幸,不管你麵對不麵對,你都一樣是爸爸的寶貝,你知道嗎?”
“我,我知道。”裴小幸不知道自己聽懂了還是沒有,可能這還需要一段時間的調整,可起碼此時此刻,她好像沒有那麼傷心了。
“爸爸。”
“我在。”裴鬨春伸出手,握住了女兒的手,命運讓女兒少了一隻手,那就讓他來努力,讓女兒擁有比一隻手更多很多很多的愛,雖然不能彌補手的缺失,可至少也要讓她覺得這人生過得不遺憾,很幸福。
“所以……少隻手不是錯,不想麵對也不是錯,軟弱也不是錯,對嗎?”
“對。”裴鬨春鄭重道。
“爸爸,我會努力學會麵對的。”裴小幸靠在了爸爸的肩頭,微微搖晃著身體,“可是如果我還是麵對不了,也沒關係對嗎?”
“當然,永遠都不會有關係的。”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這是個有點政治不正確的故事,不過寫到最後一個世界了,就讓我夾雜點私貨吧。
△當然,我們大部分人,甚至包括我自己,都會時常說一句,要堅強,當年的阿花也是憑借這句話,支撐下來無數日子的,可有時候我也會想,我那時候多想聽人說一句,你也可以軟弱,然後痛哭一場。
△包括現在看到很多“自殺”的人,下頭一定會有評論,他為什麼放棄生命呢?彆人的日子過得比他慘多了,就像阿花可以拍著胸膛說我過的糟心日子,比不少人可怕多了。
但是更多時候我希望大家這麼想——每個人的承受能力真的不太一樣,對於有的人來說,離個婚就像是饒癢癢,對於有的人來說離婚就是天塌了;對於有的人來說,失獨是能撐過去的,對於有的父母來說,失獨是毀滅性打擊……
△那今天讓我來說一句——“雖然我希望你們都能堅強,因為生命中還有很多美好,可偶爾也可以軟弱一次,不管是流眼淚還是抱怨,都沒有關係的,這不可恥,也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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