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是要去考大學,不知道能不能考上。”我說。
爸爸沉默了一會兒,轉過頭來,望著我說:“這些年,你很努力。”
晚風徐徐,樹影陰森,天幕中大片銀河光輝燦爛。此時此刻,我忽然想起媽媽離家後,自己被嘲笑被欺負的日子;想起爸爸喝醉吐滿地,我跪在地上擦洗地板的夜晚;想起做完家務,再讀書到深夜的寂寥;想起媽媽回來那天,我一個人跑去幫她們的無助……這句‘這些年,你很努力’的表揚,讓我升起了難以言說的委屈。
“那一年,你跟我說,會學著做飯,洗衣服,照顧好家裡,你還那麼小,我卻……爸爸很沒有用……從來都沒有跟你說過一聲……”黑暗中,爸爸一手捂住臉,發出了細微的抽噎。
淚水不受控製地溢出了眼眶,我靠在爸爸懷裡,任由自己哭泣。
沒關係,爸爸也隻是普通人,當生活不易的時候,也會逃避,我最高興的是,自己堅持到了現在,而一切都變好了,所以那些受過的委屈也都消融了。
過後,我們回到客廳,爸爸宣布說,他要陪我去首都考試。
“你們兩個?”威廉不太放心地說,“還是我去吧。”
“我怎麼了!”爸爸扯著嗓門說,“你又要雇工人,又要跟人開店,還要送妹妹上大學,你那麼牛,還要我們乾什麼!”
威廉好脾氣地搖搖手說:“聽你的,都聽你的。”
幾天後,我和爸爸登上了前往首都普林格勒的火車。
這是我第一次坐火車,和那麼多人擠在一個車廂裡,感覺有點興奮。然而從巴巴利亞到普林格勒,火車要跑十幾個小時,等下了火車,那‘吭哧吭哧’的火車響聲簡直像雕刻在了腦海裡一樣。
於是我在昏昏沉沉中與我們國家的首都相遇了,她美得讓人驚歎。那種感覺很奇妙,仿佛刹那間就愛上了這位充滿魅力卻又飽經世故的美人,你憧憬她的一切,忐忑地想靠近她,卻發現她視你如塵土,讓你心動又苦澀。
巴巴利亞是工業化大城市,最古老的建築也不過幾百年,而在這裡,到處都是幾百年前的古典建築。古樸的街道上落滿秋葉,在清晨的薄霧裡顯出一種靜謐的色彩。北方的冬天來得有些早,哥特式建築尖尖的塔樓上都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白霜,連鐘樓上的時鐘也被霧氣包裹住了,看不清時間。街道兩旁有匆匆路過的路人,都穿上了呢子大衣,帶著圍巾帽子,幾輛新式敞篷式轎車緩緩駛過街道,對橫穿馬路的小孩子發出鳴笛。
“幸虧我們帶了厚衣服。”爸爸搓搓手說:“北方太冷了,我們先找地方落腳吧。”
我們乘軌道電車來到大學附近,找了一家下等旅館。說是旅館其實不過是民居,他們把自家的樓房改建成一間一間的小隔間,租給來普林格勒討生活的外地人,收的費用很低,一個月隻要兩金幣,還會每天給你提供一份簡單的土豆湯。
為了省錢,我們隻租了一個房間,裡麵非常簡陋,有兩張單人床和一個衣櫃,屋裡陰冷潮濕,透過狹小的窗戶可以看到外麵高高的建築群,建築風格很類似,都有尖尖的屋頂和刻著神像的牆壁,那濃厚的宗教意味,古典得仿佛活在中世紀。
這個晚上,睡在那張略有些搖晃的單人床上,我失眠了,這張床有股濃重的黴味,床單上還有些黃黃紅紅的詭異痕跡,棉被很潮濕,裹在身上很久都沒能暖和起來,隔壁床的爸爸卻睡得很香,呼嚕聲像天雷一樣。
第二天,用過早餐後,我和爸爸分頭離開了旅館。我要去拜會一位許久不見的友人,而爸爸要去參觀普國皇宮。
“你不去看皇宮嗎?”爸爸說,“機會難得,不如去逛逛。”
“以後吧,我要見個朋友,如果今後在這裡上學,還要承蒙她照顧。”我說。
“那好,你小心點,彆走丟了。”他像囑咐小孩子一樣叮囑我,“記住旅館的位置,走丟了就叫警察送你回來。”
我和父親分手後,就獨自坐車來到了一處高檔住宅區,這裡所有的住宅都是單獨成棟的豪宅。要知道這裡可是寸土寸金的首都,在城區擁有彆墅已經不是普通人的級彆了。
我要拜會的人正是薩沙·戴維斯小姐。
自從幾年前我們在墨尼本的沙灘分手後,就一直有書信來往,我知道她身份高貴,家庭富有,遂不願意拿自己生活上的瑣事與之交流,大部分時候,我們隻談論文學和哲學,即使如此,我也經常拜倒在她強悍的邏輯思維能力下。
這些年我們一直有聯係,上次我在信中提了自己要考大學的事,結果薩沙來信,強烈要求見我一麵。
我按響鐵大門外的門鈴後,一個男仆引著我穿越花園,來到彆墅正門,那裡薩沙已經早早等候我了。
她迎上來,擁抱了我一下說:“親愛的,終於見到你了。”
薩沙嘴角掛著矜持的微笑,行動不緊不慢,不過分熱情,也沒有絲毫冷淡,她就像淑女教科書裡走下來的女人,說話溫文爾雅,一舉一動都優雅得體,是個標準的貴婦。然而跟她通信兩年多的我知道,這端莊安穩的外表下,究竟有一顆多麼不凡的心靈。
“來見見裘恩吧,他剛剛睡下,我們動作輕點。”薩沙帶我走上樓。
裘恩是薩沙的兒子,今年剛滿一歲,他躺在潔白的嬰兒床裡,睡得像個小天使。
“他真漂亮。”我握住他的小手,輕輕吻了一下。
裘恩有著柔軟的棕色卷發,雖然睡著了,可我知道他像他母親一樣,擁有一雙蔚藍的大眼睛。
“我愛他勝過生命。”薩沙說,“在生育他之前,我從未想過自己會這樣深愛一個人。”
因為怕吵醒裘恩,我們來到了兒童房的小客廳裡,一位年輕女仆為我們端上了紅茶和點心。
“你什麼時候考試?”
“一周之後。”
“那不如住在我這裡吧,有人照顧你,我也放心。”
“還是不必了,父親陪著我呢。”
薩沙也不勉強,點點頭說:“有任何需要,都請你告訴我,如果聖安慕斯大學沒有錄取你,而你又沒有放棄上學,我會支持你考彆的學校。如果學費和生活費不夠,我會幫你出。安妮,我希望你明白,我很為你驕傲。”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帶著笑意望向我。
雖然我們相處不多,可我知道薩沙是那種安靜低調,甚少表露情緒的人,這樣的誇讚,已經算是盛讚了,我不由感動道:“謝謝,我也不知道自己行不行,就貿然來了,我想試過總比沒試過強,希望之心猶如冬日之火。”
“滅之如絕生命。”薩沙說。
我們對視了一眼後,彼此露出微笑,這是我們曾經討論過的詩句,雖然沒有相處過多久,可在一起的時候,竟然沒有半分陌生的感覺,這真得很不可思議。
“對了,你要報考哪個專業?”薩沙問。
我把紅茶放在茶幾上,望著她藍色的雙眸,堅定道:“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