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阮結香的話後,韓靈先是震驚愣怔,眉心旋即擰成麻花:“他們上船時,你親眼瞧過是何情形嗎?”
阮結香道:“我就在艙門口的位置,透過門簾縫親眼看著數的人數。雖夜黑瞧不清容貌,但看身形步伐是穩的。從後艙出來到客艙休息時走路就變得偏偏倒倒了。”
韓靈麵色大駭,心急火燎地衝賀淵使了個眼色。
賀淵抬眸淡淡瞥他一記,抿唇無語。
見他不理,韓靈也不指望他了,清清嗓子對趙蕎道:“大當家,我有話要……”
“知道你要說什麼,”趙蕎收回思緒與他四目相對,指了指賀淵,斬釘截鐵道,“此次你的職責是顧好他的傷勢。彆攪和我做事,也不能乾涉我的任何決定。”
“可……”
“閉嘴!”趙蕎眸色轉冷,“吃飯。”
她用腳趾頭想都知,韓靈雖是太醫官,畢竟也是領朝廷俸祿的六等京官。
久在二位陛下近前當差,又是醫者仁心,一察覺船上有“賽神仙”,他最先會想到的自是“此事該上稟官府,查抄這隊船”,以免他們沿途繼續售賣“賽神仙”坑害更多人。
若在平時,不必他來操心,趙蕎自己都會選擇這麼做。
可眼下她背負著更重要的使命出京走這趟,半猜半蒙地順利搭上這隊與希夷神巫門有明顯關聯的船。
才見了點苗頭,真正要查的事還沒個方向準頭,若這就打草驚蛇,那他們的同黨必定蟄伏更深。
到時再要想法子搭上線,未必就有這麼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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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登船後,心事重重的趙蕎並未立刻回客艙,而是獨自抱膝坐在船頭角落發呆。
出京前小當家祁紅對她講過,“賽神仙”這玩意兒邪得很,許多人沾過幾回就再丟不開。
少則能隔個三五日、最多也就十天半月,無論如何都得再喝一次,否則忍不住要發瘋撞牆。
好在要價不算離譜,一碗隻賣五個銅子。
五個銅子對苦哈哈討生活的尋常百姓來說並不便宜,但也沒有太離譜,咬咬牙湊一湊還是拿得出來。可架不住十天半月就要再喝一次。
所以在那三樣攬錢法寶裡,叫價最低的“賽神仙”其實是希夷神巫門最主要的來錢貨,也是在百姓中流毒最廣的一個禍害。
可眼下她非但不能將這隊船上有“賽神仙”的事稟給任何官府,必要時還得設法不著痕跡幫這隊船順利通過漕運司盤查,以便追蹤他們抵達原州後的下一步去向。
做出這個決定,她不是不煎熬的。可她真的想不出兩全法子。
若不揪出“希夷神巫門”的幕後主使,皇帝陛下就不能確定是什麼人躲在暗處算計著想借她之手除掉嘉陽公主;更不能確定那些人最終的意圖與目標。
若他們又想仿效前朝末期世家各自為政、架空鎬京朝廷,那彆說北境外的宿敵吐穀契會想卷土重來,搞不好那區區小島國茶梅都會趁火打劫。
可以想見,到時深受其害的人數,就絕不止是上這隊船來喝“賽神仙”的人了。
大周人才過了不到十年的安生日子,複國之戰裡捐軀的那些英魂想必都還在天上看著呢。
她不得不做這樣的取舍。可她又不得不因做出這樣的取舍而痛苦。
“你看起來像要哭了。”頭頂傳來賀淵的聲音。
趙蕎背脊一凜,猛地將臉埋在膝頭。惱羞成怒地甕聲道:“關你屁事!不是叫你回客艙去,又跟來做什麼?!”
她不知他此刻如何看待自己。
是覺她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竟能心狠地罔顧“賽神仙會害了不少人”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還是覺她軟弱遲疑,明知必須這樣做,卻又要躲在人後矯情掉著於事無補的廉價眼淚?
無論此刻賀淵的想法是哪種,她都會覺得很難堪。
不管他記得不記得起兩人的從前,不管此行結束後兩人還會不會有“將來”,她都希望,自己在他眼中至少是個聰明機靈、利落果決、能扛大事的厲害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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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淵沒有被她那惱羞成怒的粗鄙之言喝退,反倒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他解開了自己身上的披風,輕輕蓋住她的頭臉,嗓音淺清:“哭吧,我替你把風,不會再有彆人看見。”
滾一邊兒去,你當哄小孩兒呢?!
被披風蓋住頭的趙蕎鼻上一酸,胸腔裡像堵了大團吸飽水的棉花,張口沒能罵出聲,眼淚倒是洶湧而下了。
她垂下淚目瞥見賀淵的衣擺,也不知出於何種想法,索性撲進了他的懷裡。咬著牙鬱憤嗚咽:“我沒錯!不會後悔!這事誰來都隻能這樣處置!”
“嗯。”賀淵沒有推開她,甚至隔著披風將大掌輕輕按在她的頭頂。
她看不見他的眼色神情,隻覺頭頂那若有似無的撫慰沉默而溫醇。
無論他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做這些,對此刻的趙蕎來說,這樣是最好的。
沒有站著說話不腰疼地指責她做出“坐視‘賽神仙’流毒為禍”,也沒有敷衍附和說“是,你的決斷沒錯”。
隻是無聲陪伴在側,安靜地替她護著這角落一隅,讓她儘情宣泄心中那些無法用言語表述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