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來,以趙蕎尊貴出身,加之她聰慧機變天資,若年少時用心向學,如今必定是個極其出色人物。
趙蕎單手托腮,似笑非笑地睨他:“我不識字,怎麼讀書?”
“說反了吧?一般人都是因為不讀書才不識字。”韓靈茫然。
趙蕎咬著糖豆淡淡勾唇:“你看我像‘一般人’嗎?”
不知為何,她那副滿不在乎模樣刺得賀淵心中一疼。
賀淵隨手抓了幾個果脯,反手拍進韓靈口中。
猝不及防韓靈鼓著兩腮瞪向他,一時說不出話來。賀淵也不解釋什麼,扭臉看向牆上字畫,仿佛什麼都沒發生。
趙蕎噗哧笑出聲。
韓靈雖什麼都不知,卻也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可能是無意間冒犯傷人了。於是胡亂嚼了滿口果脯吞下,忙不迭向趙蕎致歉。
趙蕎輕輕搖頭,穩了穩才對韓靈笑道:“若你從前問我這些,我大概會掀桌罵你祖宗十八代。如今大家相處這大半個月,也算有點情分朋友了,問就問,沒事兒。”
“我年幼開蒙時就發現自己天生有缺,夫子教過字明明認真記下了,可轉頭再看就又變得陌生,”趙蕎頗為無奈地聳聳肩,“小時怕旁人知道後會以為我是怪物,不敢跟誰說,也想不出好法子遮掩,就隻能成天逃學。”
畢竟,被當成個不學無術紈絝,總比被看做是個頭腦不健全半傻子強。
韓靈唏噓喟歎,小心翼翼地問:“那,既這般,你是怎麼混過書院入學考?”
鎬京明正書院屬國子學轄下,每年入學考都是京中萬眾矚目大事。
趙蕎奇怪地看他一眼,指了指自己:“我,不考學直接就讀,是一件很難事嗎?”
韓靈一拍腦門,笑著搖搖頭:“是我傻了。”
都怪這些日子她言行舉止太過親切隨意,他偶爾會忘記這是信王府二姑娘。
見她不避諱這個話題,賀淵難得多嘴一句:“既讀不進書,在書院坐三年也難受,你家裡沒想過這個?”
“那時還是我父……父親當家呢,他在家是個甩手掌櫃,什麼事都不問緣由,反正逮著逃學就打一頓。後來見總也打不服,就說必須去書院,混完三年就再不管我讀書事,彆連累家裡被人笑話。”
賀淵聽得心中發酸發疼,指尖動了動,也不知自己想乾嘛。
“你家中,就沒個知曉內情,幫你說話?”
“有哇!”趙蕎笑眼晶晶亮,“我大哥!”
阮結香扶額,將頭扭向一邊,小聲嘀咕:“完,捅話簍子了。”
桌上另兩位還沒見識過那陣仗。
她家二姑娘誇起兄長來,輕易可是閉不上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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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一直到酒菜上齊,趙蕎還在滔滔不絕。
“……那我大哥就說,‘世間除了有書有字能讓人學而悟道外,還有言語、歌舞、畫像,再不濟還有活生生紅塵煙火。隻要有心向學,不拘泥非要拿起書本。走到人最多地方去,聽彆人說話,看彆人做事,也能學著活出個好樣來。每個人就這一輩子,有今生沒來世,不可渾渾噩噩從生到死。哪怕不能青史留名,也要讓天地知道我來過’。”
她端起酒盞抿了一口,目光掃過神色各異賀淵與韓靈,與有榮焉地抬起下巴。
“我大哥很厲害吧?天資過人、品行出眾、潔身自好!長像俊美、性情溫柔,待我嫂子那叫一個春風蜜意,對我們這些弟弟妹妹也是儘職儘責,長兄如父!”
韓靈目瞪口呆地點點頭。
京中都知,除了信王趙澈,旁人輕易是降不住這位二姑娘。看來傳聞不假。
她這滔滔不絕誇了一炷香功夫也沒見詞窮,對兄長敬服之情都快掀翻房頂了!
哇啦哇啦嘴沒停過,樓下熱鬨說鼓書那麼大動靜都沒蓋住她嘴。
她還嫌沒誇儘興,謹慎停了停,確認不會隔牆有耳後,壓著嗓子眉飛色舞地補一句:“大事上更了不起!不是我吹噓,他文能提筆定國策,武能渡江斬叛臣!”
這話她還真沒吹。
在昭寧帝還是儲君時,信王趙澈已被秘密攬入儲君府儲政院,如今許多大政方針最初構想都由他主持草擬。
例如現今各州府設官辦蒙學,與國庫各擔一半花費,供貧家幼童免學資開蒙兩年;
牽頭協調皇家少府會同工部鑄冶署及兵部,聯手研製新式戰艦,意圖重建遠航水師,以便護商旅通行海上商道等等。
這類利國利民、功在千秋大政,都是信王趙澈在總攬儲政院事務時定下雛形。
而昭寧帝登基前,徹底掃定意圖聯動各地世家叛亂裂土允州薑氏那一役,最關鍵轉折點便是信王趙澈獨自趁夜強渡瀾滄江,赤手空拳奪敵之刃,連斬薑家家主及少主兩顆人頭,使朝廷兵不血刃接掌允州。
雖信王趙澈赫赫功業確實當得起任何溢美之詞,可賀淵聽得莫名不是滋味。
“你壓著我筷子做什麼?”他淡淡一哼,幽幽抬眼睇向趙蕎。
他原本伸了筷子出去打算挾一片春筍燴,她卻蠻霸霸將他筷子壓在了盤子邊沿。
趙蕎眼神凶惡:“韓靈點頭了,你沒有。怎麼?敢說我大哥不是天底下最出色男兒?”
一旁阮結香拚命以眼神暗示賀淵:快說是!若實在說不出,就點個頭也行!
阮結香以過往經驗判斷,但凡賀大人今天敢說自家殿下半個字不對,二姑娘怕是要擼起袖子站起來開罵,不將賀大人罵到雙耳失聰不算完。
“若你大哥是天底下最出色男兒,那你將……”賀淵瞥瞥交疊在一處兩雙筷子,淡聲道,“將帝君陛下,置於何處?”
這個問題有點小陰險。一般人再怎麼著也沒膽子大放厥詞,說出“帝君陛下不如信王殿下”這種話。
可趙二姑娘並不是“一般人”。
“哦,他啊?他是不錯。但比起我大哥,那就隻有一點稍強,”趙蕎收回筷子,兩眼笑成狡黠彎月牙,狐狸似地,“他比我大哥老。哈哈哈哈!”
“帝君陛下也才不過而立之年,”賀淵哼聲嘀咕,“你這樣盲目吹捧、浮誇溢美,你大哥知道嗎?”
“當然知道,我經常當他麵誇。”趙蕎樂不可支地開吃了。
賀淵咀嚼著口中春筍燴片,麵無表情地想,這春筍入喉苦中帶澀,回口毫不甘甜,微酸。
定是原州水土不好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