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蕎轉身的瞬間,眼淚已沾濕睫毛。
“銀瓶,送客,關門。”
*****
夜半中宵,長發垂肩的趙蕎靠坐在床頭,疲憊閉目,卻不肯讓銀瓶滅燈。
“瓶子,我要喝水。”
候在榻前的銀瓶忙不迭去取了溫熱的蜜水來。
趙蕎捧著瓷盞小口抿著蜜水,微紅的眼眸不經意瞟到銀瓶欲言又止的模樣,輕嗤一聲。
“想說什麼?說吧,左右我也睡不著。”
銀瓶咽了咽口水,小聲道:“我雖不像結香那般敏慧通透,對二姑娘的心思了如指掌,可我好歹也是信王府家生侍,很小時就跟在您身邊,多少還是看得出點端倪的。”
“看出什麼了?”趙蕎勾起被蜜水潤澤過的唇瓣,笑意卻難以抵達眼底。
“至少看得出您對賀大人說‘如今不喜歡’的那句話時,不是真心的。您還是怕連累他?”銀瓶有些心疼地覷了覷她。
“不是說今日已向皇帝陛下求來了特赦金令?到時歲大人將那些將士帶回來,再加上您的特赦金令,或許皇帝陛下會允了功過相抵,事情就輕輕揭過,那不就不會連累誰了麼?”
“你也說是‘或許’,那或許皇帝陛下又不允功過相抵、輕輕揭過呢?”趙蕎自嘲地笑嗤兩聲,將手中杯盞遞給銀瓶。
而後雙手抱膝,將臉無力地埋在膝頭。
“瓶子,我這些日子一直在想,哪怕最後皇帝陛下沒有怪罪,甚至最後這件被壓下,在外間被攪起半點風浪,我與賀淵,或許都是回不去的了。”
從她開始幫著歲行舟隱瞞並提供協助的那天起,她與賀淵之間,就隔著鄰水刺客案中殉國的那四十多位殉國的金雲內衛英魂了。
“若歲行舟沒有為了保行雲‘續命’成功,隱瞞了前哨營早在半年前就遭遇雪崩的線索,或許朝廷能更早警惕邱黃兩家裂土自立的決心,不會再心存僥幸。那樣的話,鄰水刺客案時就不至於措手不及。”
趙蕎的聲音悶悶的,帶了點嗚咽顫音。
等到歲行舟自首、所有事大白於天下時,就算陛下寬宥,賀淵心中難免也會恨的吧。
“鄰水那四十多個內衛,若提前有防備,大概不至於是那樣慘烈的結局。”
是從鬆原被送回來、已摻和進歲行舟的事之後,趙蕎才無意間從兄嫂口中得知,去年冬在鄰水殉國的那四十幾名內衛,其中有好些人,靈柩裡的屍身都是殘肢斷臂勉強拚完整的。
賀淵為什麼承受不住以致遺忘?因為他當時就在他們身旁,眼睜睜看著那些年輕而稚嫩的同伴因為臨陣經驗太少、被服用詭藥後宛如神鬼附體般不畏疼痛戰力激增的刺客驚亂了心神,以致應對間露出破綻。
那時他與刺客纏鬥,自己也身負重傷,根本顧不過來那麼多人。
隻能看著。
“所以瓶子你想啊,就算皇帝陛下能原諒歲行舟,賀淵能嗎?他又會用什麼眼神看待我這個‘幫凶’呢?”
銀瓶見她越說越自責,輕聲急急道:“但是歲大人也說過,那時他並不知邱黃兩家手上有那個叫‘斬魂草’的東西,他隻是想給妹妹爭取一線生機啊!”
在歲行舟的立場上,他相依為命的妹妹,世上唯一的親人,已經用自己換下了一千九百九十九個人,他很篤定自己能帶回那些人,所以想給妹妹謀條活路。
至於邱黃兩家搞出來的那個假希夷神巫門手中三件寶其中兩樣,“賽神仙”與“斬魂草”,歲行舟連聽都沒聽過。畢竟,那根本不是真正神仆“希夷神巫族”會涉及的東西。
畢竟歲行舟隻是個半調子“神仆後裔”,又不是能掐會算的神明本尊。到鄰水出事時,他已沒有回頭路了。
“我知道。若我是歲行舟,或我有歲行舟那靈通,我也會和他做同樣的選擇,”趙蕎緩緩抬起頭,滿麵是淚,笑得無力,“畢竟行雲此生還沒活到十八歲,生時護過國境,終了以命為朝廷保下那批將來定會有大用的精銳。她值得。”
可是,就像歲行雲對趙蕎與歲行舟來說很重要一樣,那些內衛同僚對賀淵來說也同樣重要。
“我怕等到事情揭破的時候,賀淵好不容易解開的心結又要橫在我倆之間。”
還不如早些斷個乾淨,將來水火不容、老死不相往來時,不必再有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絲糾葛其間。
隻剩單純痛快的仇視與恨意,總歸少幾分入骨的痛苦與難堪。
這樣,對誰都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