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火器在尋常人看來是個聽過沒見過的玄妙玩意兒,但在雁鳴山接受火器訓練的六十三名將官到底非等閒之輩, 在經過先期短暫挫折階段後, 不過月餘就在趙蕎與慕映琸的指導下陸續悟出了最適合自己的使用方法。
世間萬事不外如是, 當法子對路了, 接下來就會一通百通。
原定為期半年的訓練最終隻花了四個多月,趕上了當年十二月廿日在鬆原郡郊崔巍山的冬神祭典。
冬神祭典首日,慕映琸率火器營受訓將官六十人持水連珠列陣,在北境國門上列陣接受昭寧帝、昭襄帝君及宗親朝臣、觀禮百姓的檢閱, 並會同各州優選軍陣,完成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各軍種協同演武。
演武結束後,火器陣六十人麵朝國境對麵宿敵吐穀契王庭方向射出實彈共千餘發, 並與參與演武的數萬將士一同高唱了《請戰歌》。
青山臨江, 風拂麥浪。澄天做衣,綠水為裳。載歌載舞, 萬民安康。
茲有勇武,護我家邦。以身為盾, 寸土不讓。熱血鑄牆, 固若金湯!
那一日, 飛鳥斂翼、百獸匿跡, 對麵隔山相持的宿敵吐穀契守軍噤若寒蟬。
山對麵的宿敵吐穀契,曾揮師百萬衝破崔巍山,越境侵來,將這片富饒廣袤、古老傳承的國土踐踏成人間煉獄,足足二十年。
吐穀契人在崔巍山中滅過整整一族, 在瀅江沿岸屠過數城,殺得滾滾瀅江流血漂櫓、沿岸名城十室九空。
他們占領過皇都鎬京,追擊過年幼的前朝哀帝迫使其與丞相跳崖殉國;
他們將戰火中流離無依、手無寸鐵的亡國遺民當做兩腳羔羊,生剜活剮取樂,甚至鼎烹而食!
那屈辱、驚惶又慘烈的二十年,是大周朝野心頭最深最痛的傷口。那二十年裡,無國可依的亡國流民活得朝不保夕,更談不上尊嚴與希望。
後來大家漸漸明白,之所以會淪喪至斯,根源不在於敵強至不可抗,而在於各地豪強裂土為政,空有雄兵卻各為其主。
經過二十年的披肝瀝膽,又累七年忍辱負重,大周朝第二任主君夫婦,昭寧陛下與昭襄帝君,終於帶領朝臣與萬民,攜精銳三軍並威力巨大的火器營,上下一心地站在了不共戴天的宿敵對麵,發出了威勢凜凜的大國之音。
觀禮百姓放聲大哭,典儀台上宗親重臣無聲落淚,連昭寧帝與昭襄帝君亦雙雙濕了眼睫。
不是悲痛傷懷,不是顧影唏噓。
隻是大家等這一幕,能向曾經踐踏摧殘過他們故土河山與血肉同胞的宿敵痛痛快快耀武揚威、殺聲示警的這一幕,已經等了太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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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儀台上,趙蕎站在兄嫂身後,眸色沉靜地望著遠處威勢逼人的軍陣。
在雁鳴山的四個多月裡,素以吊兒郎當、不求上進著稱的趙二姑娘,出人意料的用心儘責。
身為總教頭,卻與受訓者們一道經曆風吹日曬雨淋,根據每個受訓者的不同情況不厭其煩地手把手指導,親自演示、試練更是常事。
如此四個多月下來,原本白皙的膚色都深了不少。
身旁的四弟趙淙小聲問:“二姐,你委屈麼?”
趙蕎當然知他指的是什麼。
在雁鳴山四個多月的火器訓練,無論名義還是實質上,主事者都是趙蕎。但在一切結束後,負責向各部通稟訓練情況、做各種官樣文章、今日帶隊在君臣萬民麵前露臉的,卻是她的副手慕映琸。
今年昭寧帝欽點鬆原郡崔巍山為冬神祭典處,並詔令各軍府派軍來此協同演武的用意之深,連趙淙這剛從書院結束學業的毛頭小子都看出來了。
典儀台上的大多數人都心照不宣:昭寧二年這場冬神祭典,毫無疑問會成為後世史冊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而年僅十七的慕映琸,憑這場短短不足半個時辰的演武,不但能仕途平順、青雲直上,還會名垂千古。
付出那樣多心血,最後卻為副手鋪了路。此情此景,若換一個當事人或許是會覺委屈不忿,可對趙蕎來說——
“老四,人各有誌你懂吧?我做了我該做、能做的,得到我該得、能得的,這就夠了啊。”
旁人從來隻看到趙蕎痛快無拘,卻常忽略了她之所以痛快無拘,是因她一直活得很明白,很實際。
她從不強求,從不偏執,活這麼大就不知什麼是“可望可不可及”的遺憾酸楚。
因為她根本就不會強求任何“不可及”的東西。
今日這事是她自己早就做出選擇的。
她天生識不了字,再如何也沒法入朝為官,霸著那份場麵上的功勞與名聲也無多大用處,還不如讓給同樣付出了許多努力的慕映琸。
人前的風光顯貴她不需要,也不在意百年之後是否盛名煊赫,此生惟求活得痛快恣意而已。
每個人的一生,至高的痛快不就是“求仁得仁”四個字麼?她想要的她都有,有什麼好委屈的?
趙家人多少都逃不開護短的心性,趙淙到底還是為二姐不平。“可是,你付出的一切,尋常人根本不會知道。”
趙蕎歪頭笑睨他:“那有什麼關係呢?”
這世間,有許多人做了許多事,都不會被彆人知道。
例如賀淵和他金雲內衛的同僚們,例如她的朋友歲行雲,例如天底下更多默默努力連姓名不被人記得的普通人。
相較天下大多數人,她已幸運許多。
她付出的心血和汗水,她的心上人知道,受訓將官們知道,明日即將被當眾加在她頭上的公主金冠知道。
雁鳴山的落日與皓月也知道。
天地都知道——
趙蕎所得的尊貴榮華,不隻是因她姓趙,而是她付出過許多,自己掙來的。
她俯仰無愧,儘力無悔。她受得起這世間最好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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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寧二年十二月廿一,冬神祭典第二日儀程上,信王府二姑娘趙蕎獲封二等公主爵,封號“長樂”,食邑為允州衛城八千戶,許“免事先上折請期,可隨時無詔進內城麵聖”之特權。
這可真是大周立朝建製以來待遇最最風光的宗親公主了。
京中向來不缺好事閒人,這種大消息便總是傳得很快。
鬆原冬神祭典結束後,聖駕回京才沒兩日,趙蕎被封為“長樂公主”的消息已在京中傳得街知巷聞。
趙蕎以往在京中名聲本就毀譽參半,她一慣行事又任性隨心,不會特地向不相乾的人解釋什麼,很多人對她的印象便始終是“不學無術、不思進取”、“腦袋空空、大字不識”、“身為王府貴女,竟荒唐墮落到沒事跑去擺攤子說書”,諸如此類。
聽聞她那般風光地得了公主爵,背後許多酸溜溜的小話自是不少。
不過她雖有小潑皮的名聲,卻沒真當罪過什麼天怒人怨的壞事,連說她小話的人也拿不出什麼具體把柄來講,隻能撿些有的沒的。
被議論最多的一點就是——
“又有出色的兄長和弟弟!陛下看重的到底是信王殿下與三公子的功績,她沾光而已!”
沒幾日,昭寧帝在新年典儀上大行封賞,欽賜長樂公主趙蕎位於鎬京城北近內城處武進大宅一座,帝君蘇放親繪修繕藍圖以賀。
非常適時地將這種酸氣四溢的不實揣測堵得啞口無言。
用腳趾頭想都能明白,若昭寧帝僅僅是因看重信王趙澈及三公子趙渭而恩及趙蕎,那就不會特地賞她一座宅子允她自行開府。
這時有公允者弱弱提及,“昭寧二年初茶梅國使團來訪時,長樂公主曾以水連珠力壓使團挑釁,揚國國威;五月南郊送暑時又獨自擊殺十一名刺客,也是有功的”。
也嘴硬者堅持認為,“便是有這兩樁功勞,那頂天封個郡主也夠了。如今竟封了公主,還不是因她會投胎!”
新年過後,灃南賀氏以家主禮向信王趙澈正式發出議親之請,雙方於昭寧三年元月廿五齊聚,協商趙蕎與賀淵的婚事。
通常這種議親都是在當事小兒女已兩心互屬的前提下,兩家以宗族名義正式會麵,不過是例行禮數商量文定與正婚典儀的細節而已,通常很快就會達成共識的。
可這兩家卻無端端卡在了“文定與正婚典儀的日期”這個問題上。
兩家都是森嚴高門,能有這點風聲傳出來就已是極限,具體是哪方在婚期上有異議、為何僵持不下這種細節,就不是閒雜人等能打聽得到的了。
不過這消息一出,外間等著趙蕎笑話的人又有話說了。
“定是賀家不滿意她,便想將婚期往後拖,久了說不得賀大人就從鬼迷心竅裡醒了,這事就可以不了了之啦!”
“那可不?聽聞賀大人的母親最是貞靜持重,想是不喜她那般張狂胡來的任性脾氣,任她是公主老太太也瞧不上。”
轉天,這消息被賀淵表弟駱易傳到賀淵母親耳朵裡,給老太太當場聽笑了。
“就你七哥那沒事悶在書房裡自己哄自己玩的孤僻德行,能有個活潑潑的小姑娘被迷了心竅願意搭理他,已經很不錯了。以往滿京裡就找不出哪個姑娘願意撿他回去的,我能好意思瞧不上誰?照我看,倒是皇家有意拖一拖,想讓公主再慎重抉擇人選。”
賀淵幽幽瞥了一眼自家親娘:“母親說的是。”
說笑歸說笑,老太太在轉亂中顛沛半生,心胸眼界非尋常人可比,豈會輕易以流言衡量一個人的品行?
她雖對趙蕎並不了解,對自己兒子總是知道的。若那姑娘當真如傳言那般,隻空有一副好皮囊與一個走運的好姓氏,她兒子是不會動了心思的。
再說了,此次議親之所以陷入僵局的原因,外人不知,老太太還能不知麼?
“看我做什麼?是你小子自己要犟的,”賀母沒好氣地嗔了兒子一眼,“長樂公主議親,自當按《皇律》規製來走。雖說信王殿下才是公主親兄長,可成王殿下既是她堂兄,又是管宗親事務的宗正寺卿,儀程之事他自該出言,就你偏說人家公報私仇,非要杠。自己急去吧,誰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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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天寒,趙蕎近來也無非出門不可的大事,便窩在暖閣裡美滋滋捧著熱果茶,一邊聽阮結香念著近來外間各種閒言,一邊拿炭筆在手中那本小冊子上寫滿古怪符號。
所謂“好記性不如爛筆頭”,趙蕎雖天生不能識字,可她名下產業眾多,又做著消息買賣,平日需上心的事不少,若不記下來是很容易遺忘或記混的。
所以她有很多這樣的手書小冊子,分門彆類記不同的事。不過裡頭都是些隻有她自己才知道是什麼意思的古怪符號。
被成王殿下公報私仇堵了心,又被親母毫不留情一頓排頭,賀淵隻能奔往長樂公主府尋求心上人的撫慰了。
賀淵一來,阮結香自是識趣地讓位退下,出去時還貼心地讓外頭的侍女們退遠些——
那倆人膩在一起可不得了,天知道會不會傳出什麼不得了的聲音。
暖閣中,賀淵跽坐在地榻上,從後抱著趙蕎,腦袋在她頰邊蹭來蹭去,委屈巴巴兼之哼哼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