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席話贏來範誌昌的歡呼,範師本的微笑,範炎中的默然。
又一次旬日,範師本帶回來個女童,是他二哥
的小女兒,與範誌昌同年。聽了範誌昌吹噓江叔叔做菜的手藝,範茜麗鬨著要到莊上看祖父。一對粉妝玉琢般的孩童,任誰見了都喜歡,範炎中雖然不說,眼角眉梢還是掩飾不住喜意。
江安義喜歡小孩,範誌昌和範茜麗同妍兒差不多大小,吃過江安義做的菜之後,嘴巴極甜,“江叔叔江叔叔”叫個不停。江安義編了些小蚱蜢、小竹蝶給他們,更是惹得兩個小孩分外“粘”他,不知不覺中,江安義和範家人已經親似家人。
現在範炎中釣魚總記不了叫上江安義,兩人並排而坐,兩個孩子在旁邊的草地上玩耍,多了許多生趣。範炎中不再冷若冰霜,絮絮叨叨地跟江安義說些往事,言語中總帶著教訓的口氣。江安義多數時候靜靜地聽著,有時出聲附合兩句,或者辯上幾句,惹得老爺子大聲呼喝,不過範老爺子已經很少摔竿子走人了。
這天範炎中說到自己被迫辭官歸鄉,情緒又激
動了起來,揮動著手臂恨恨地道:“滿朝文武都是些奸佞小人,逢君之好,知道老夫直言為萬歲不喜,要不默不作聲明哲保身,要不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可憐我滿腔報國之誌,隻能閒坐在這雲水潭邊釣魚。江安義,你說老夫能不生氣嗎?你說還誰比老夫更冤的?真真奇恥大辱。”
江安義思慮片刻,道:“先生遭遇不公,著實令人歎息,但相較有些人苦讀一生連秀才都不是,先生的遭遇並不算什麼。”
範炎中雙眉倒立,臉脹得通紅,剛想起身怒罵,看到草地上玩耍的兩個孫兒,強壓住怒火,低喝道:“我知道你要拿鄧浩南那套寒門子弟晉身難來對付我,我範炎中並非看不起寒門子弟,但那些人考不中秀才,多是因為他們死讀書,將書讀死了,他們有什麼才華可與老夫相提並論?”
想起英年而逝的父親,江安義騰地一下站起身,怒視著範炎中道:“先父六歲啟蒙,三十五歲離世
,二十九年間苦讀不輟,仍是個童生。子不言父,先父的學問安義不敢評論,但先父一生胸襟豁達,雖處陋室而甘之如飴,從無怨言。”
“嗬嗬嗬,老夫倒想聽聽爾父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作,屈居鄉間,稱得上胸襟豁達。”範炎中站起身,鬥雞似的直視江安義雙目,針鋒相對地譏諷道。
江安義被範老頭氣得七竅生煙,真想一腿踹過去。事到臨頭,輸人不輸陣,江安義高念道:“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範炎中的怒目逐漸柔和,長歎一聲,頹然坐下,道:“如此大才隱沒於草木之間,惜哉痛哉,遺賢於野,宰相之過也。草莽多賢士,終生不得誌,老夫有何顏麵怨天尤人。安義,你說的沒錯,老夫的遭遇確實不算什麼。”
江安義見範炎中麵容哀切,像陡然間蒼老了十歲,心生不忍,歉聲道:“先生恕罪,安義胡亂言語,頂撞先生,先生不用放在心上。”
“你沒說錯,一句話點醒夢中人,要不然老夫要帶著怨恨入土。”範炎中的眼神逐漸亮起來,看著江安義道:“爾父早逝,致使你年幼失教,老夫一生育人無數,如果你不嫌棄,老夫願替爾父教你。”
江安義大喜,不顧潭邊卵石硌腿,跪在地上行拜師禮。範炎中叫住江安義,道:“老夫說過不再收徒,這個拜師禮就不要行了。”
江安義一愣,莫非範老爺子要反悔。
隻見範炎中撚著胡須思索片刻,道:“爾父這首詞中曠達之意老夫拍馬難及,惜乎不能與之相識,老夫願與爾父結為神交之友,這樣你就如同老夫的子侄了,不知你意下如何?”
江安義重重地磕下頭去,道:“拜見伯父大人。”
範炎中哈哈大笑,招呼草地上玩耍的兩個孫兒,讓他們給江安義見禮,算是正式認下這個侄兒。
輕風徐來,拂動範炎中頭上的白發,也拂去了範炎中眉間的戾色,在江安義的眼中,範老爺子變得和藹可親起來。
顯然,江安義的認識是錯誤的。第二天一早,江安義就開始了“苦難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