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上首的皇帝久久不發一言。
東方朔變得茫然起來,他開始遲疑,皇帝方才是不是讀書入神了,因此沒有聽到他說出的話?他要再說一遍嗎?他在夢中見到了神女,得到了神女傳授的一夜起樓台之術。
或者再表述得更直白些,他已經學會了神女傳授的一夜起樓台之術,請求皇帝帶他去見神女,好讓他當麵向神女展示,自己從夢中學會的那“一夜起樓台之術”。
遲疑再遲疑,猶豫再猶豫,東方朔又叫了一聲,“陛下——”
他的話沒有說完,他聽見“砰”的一聲。
宣室殿中,所有束手謹立的侍臣忽然在此刻同時下跪,他們彎曲膝蓋,低下頭,漆黑的衣擺落在地麵上,如同遊曳的蛇尾。
東方朔茫然地左看看,右看看。
光線昏暗,他看不見跪在地上的那些人後頸和臉頰沁出的冷汗,他也不能理解怎麼所有人突然都跪下了?
他所看見的隻是皇帝忽然將捧在手中的竹簡擲到了桌案上,甚至並沒有用上多大的力氣啊,發出的聲音也很輕,遠遠稱不上響亮。
從這一刻的反應就能看出來,東方朔——他是個笨蛋。
劉徹高高在上地看著東方朔,嘴邊不知不覺已經勾起了一絲冷笑。
東方朔擅射覆,劉徹無聊時會將他召過來解悶,他每次都能精準地說出被劉徹覆蓋起來的是什麼東西,每一次,從無例外。
到了這種地步,已經不止是擅射覆了,而是在射覆的技藝上獨步天下。
像他這樣的人,理應已經觸摸到了命理的大門,冥冥之中也能感知到自身的命途走向。
東方朔當然也不例外,劉徹在觀察他時能看得出來,他其實已經意識到了他此時注定不能得到他妄想中的權勢和地位。
可他還是千方百計地走到了劉徹的麵前。
這一年是建元六年,東方朔二十六歲,給劉徹寫自薦書時,他二十一歲。
如此的年輕,擅長射覆是真的,年少輕狂也不是假的!縱然意識到了慘淡的命運,卻終不能甘心,而是自恃才華,還要再掙紮。
可是他掙紮錯了啊,他在劉徹麵前千方百計絞儘腦汁地展示自己的才華,可從頭到尾他從未看清楚劉徹的心意。
從前他看不出劉徹拿他當笑話,如今他也看不出劉徹因他而暴怒。
他隻是站在宣室殿上,茫然地左看右看,膝蓋微微地彎曲了一點,又直起來,然後再彎曲下去——他不明白為什麼所有人忽然就都跪倒了,他在猶豫自己要不要也跟著跪一跪。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愚蠢的人!劉徹不喜歡聰明人,但劉徹更厭惡愚蠢的人,東方朔曾經提供過的所有笑話加在一起都無法抵消掉他此刻表現出來的愚蠢。
劉徹眼神中的刻毒簡直已經無法掩飾了,惡劣的情緒在他內心翻湧,簡直要翻湧出一片黑色的沼澤。
他從來都不是好脾氣的君主,恰恰相反,他殘暴、恣肆、刻薄、寡恩,且在不該忍耐的時刻絕不忍耐。
他對自己的性格心知肚明,可他同時對自己的身份心知肚明。他是皇帝,他理所當然殘暴、恣肆、刻薄、寡恩,且在不該忍耐的時刻絕不忍耐。
他端坐在宣室殿上操縱他臣子們的命運,猶如居高臨下的神。
東方朔這個人,在他麵前算什麼?他輕易就能碾死他,像碾死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車裂、腰斬、俱五刑,他想對東方朔做什麼就能做什麼,甚至不需要一個理由。
可此時他什麼都不能做,他什麼都做不了!
他甚至還要站起來,走下去,走到東方朔麵前,對東方朔露出笑容。
對這麼愚蠢的一個人露出笑容,然後對他說——
關於跪與不跪,東方朔尚且沒猶豫出個結果,便看見端坐上首的皇帝站了起來。
年輕的皇帝個子很高,當他站在宣室殿的高位上時,看起來比實際的身高還要更高。
東方朔情不自禁地仰望他,看見搖晃的燭影隨著他起身的動作而變動形狀,在宣室殿的後牆上留下扭曲的巨大陰影。
這一瞬間的威嚴,便如同行走在人間的天神。
天神從高位上走下來,向他微笑,以春風一般的語氣向他說,“如此,東方卿便與我同去見神女。”
東方朔在一瞬間激動得說不出話。
他未曾想過如此輕易就能見到神女,實際上他今天來求見劉徹,是懷抱著破釜沉舟的心態。
他已經理解了水泥的用處,可他卻沒辦法見到神女,見不到神女,他就沒辦法製作水泥,而僅憑借著神女留下的那些水泥,是做不成什麼事情的。
來此之前他設想過自己會被刁難,畢竟夢中得授神術,此事過於荒誕,而那麼點水泥也不足夠他拿出什麼強有力的證明。
隻是沒想到,如此輕易的,他就能去見神女。
陛下是信任著我這個微末之人的啊!
跟隨在劉徹身後,東方朔悄悄擦掉了眼角激動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