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神情專注。
他指尖正沾滿神女的血,甜香氣使人頭暈目眩。
有那麼一瞬間,他短暫地流露出了一種酷似饑餓的神情。
“劉徹, 不太對勁。”係統凝重地說。
他現在已經習慣代入林久的思維模型看待周邊的人和事, 這種感覺會有點微妙,就像是透過放大鏡觀測事和物。
在那樣的視角下, 劉徹短暫流露出的躁動, 就像是麵餅上的芝麻一樣醒目。
係統大膽假設,謹慎分析, “難道說劉徹羨慕田蚡, 他也想去種甘蔗?”
“我受傷了。”林久說。
“劉徹的態度一定有問題。”係統沉浸在自己的觀測裡。
“因為,我受傷了。”林久說。
係統後知後覺意識到林久是在回答他的問題, 他停頓了一下。
片刻的寂靜之後, 係統說, “因為在劉徹看來,會受傷的神,那就不算是神?”
林久沒有說話。
係統不需要得到她的回答,林久的思維模型已經給了他答案。
是的, 不錯, 劉徹就是這種人, 他貪婪不知滿足,看見受傷的神, 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撲上去撕咬。
一時之間, 誰也沒有再說話,宮室之中死寂一片, 這種死寂像是有重量一樣, 使人心臟發緊。
細細的風在宮室間縈繞, 翻動桌麵上的紙頁,水汽撲上畫了一半的山河社稷。
滴答,滴答。
是血滴在地上的聲音。
現在劉徹不必低頭也能聞見那股甜香味,神女手腕上的傷口沒有絲毫愈合的痕跡,一直、一直流血。
劉徹站了起來。
係統屏住呼吸,他開始緊張。
可是,劉徹什麼也沒做,他沒有走向林久,而是走下去,抬手抓起青銅冰鑒裡的冰塊。
然後他把冰塊貼在臉頰上。
劉徹如今還很年輕,沒有蓄須,冰塊貼在他臉上時,能清楚地看見他眼角的青筋因這冷意而跳動。
可他臉上又沒有任何表情。
係統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在……洗臉?還是擦臉?”
冰塊接觸到體溫,融化的冰水衝刷掉劉徹臉上的血,淡粉色的水蜿蜒在他臉上,蒸騰起一蓬細細的寒氣。
係統一時失聲。
劉徹是那種,最正常的皇帝,他的成長過程中不存在流亡和災禍,他在未央宮中長大,一直被綾羅綢緞和錦衣玉食包裹。
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可現在他把冰塊貼在臉上,難以評價他此時的行為,好像也不會帶來什麼嚴重後果,至多不過是凍傷。
凍傷……也不該是皇帝做出的行為吧。
係統不知道該說什麼。
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劉徹一直拒絕向外界透露他和神女相處的細節。
這種姿態,算是保護,還是占有?
混淆,分不清。
不知道為什麼,係統忽然想起林久與劉徹初見的那一天,她和劉邦一起乘坐劉徹的馬車返回未央宮,他提醒林久醫治劉徹額頭上的傷口。
那時劉徹與神女和高皇帝同處,小心翼翼地隻在馬車上占據一塊很小的地方。林久抬手撫摸他的額頭,而他的眼神像是一頭蜷縮起來的小動物。
日影移動,將欲西墜,昏紅的天光照進清涼殿,將劉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頭舒展身軀的猛獸。
有那麼一瞬間,係統覺得恍惚,鏡花水月一般,眼前的世界都變得不真實。
原來已經過去了那麼長時間,他想。
長到足以使皇帝,從蜷縮起來的幼崽,長成咆哮朝野的猛獸。
係統的警惕在這時拉到了滿值,他猶豫了一下,左思右想,還是決定提醒林久。
然而在他開口之前,林久說,“我餓了。”
……有點不合時宜,但係統還是很想問一句,這是你應該餓的時候嗎?
可是林久一直說一直說,“我餓了我餓了我餓了我餓了……”
一直說。
聲音裡不帶情緒的起伏,沒有停頓,也分辨不出語氣,神經質的,不停重複著,餓。
係統徹底閉嘴了。
他方才隻覺得劉徹不對勁,而現在他覺得林久也不是很對勁。
這麼長時間裡係統學到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不要試圖猜測非正常人的心思,這是加載了思維模型也沒辦法填平的……物種上的差距。
在林久和劉徹進入這種狀態時,他最好的選擇的保持沉默。
當兩個神經病決戰紫禁之巔,正常人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沉默圍觀了。
劉徹用冰塊擦乾淨臉上和手上的血,然後他也不離開,而是重新回到林久身邊,鞋底在地上踩出一種濕漉漉的聲音。
血流得太凶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在神女身邊積起了薄薄一層。
劉徹儘力克製著,可是他眼睛裡還是不可抑製地浮現出驚悚的神色。
他——在林久身邊坐下來,衣擺散開,浸在血泊裡。
這時,林久開口說話,發出聲音。
她說,“我餓了。”
還是那三個字,這次她隻說了一遍。
劉徹愣住了。
不像是聽見了小女孩聲音說出的三個字,而像是聽見了天塌地陷,山崩海枯——這樣驚世駭俗的消息方能配得上他那一瞬間的表情。
——他那一瞬間的表情,讓係統覺得,就算他現在撲過來咬林久一口,那也不能說是激情傷人,而隻能算是正當防衛。
但最終,他什麼也沒做,他安安靜靜地在林久身邊坐下來,從血泊裡撿起他先前掉落的那根筆,繼續伏案畫他的河圖洛書。
林久對此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說了餓,可她什麼也不入口,不吃,也不喝。
血一直流。
使人疑心人的形體裡怎麼能藏住這麼多的血,流了這麼多的血,那具人的形體也不見乾癟。
最後劉徹不得不遣散所有在清涼殿周邊的宮人,因為神女的血已經從清涼殿往外蔓延,甜絲絲的香氣濃重得像是要使人窒息。
他一個人,單獨和神女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