係統更迷惑了, “什麼?什麼天命?”
他左顧右盼, 試圖看見天命的蛛絲馬跡。
但在流動的燭光下,偌大宮室之中,隻站著阿竹一個人,珍惜地輕輕捧住手上的麵具。
是在很久很久之後, 在神女離開之後。
阿竹捧著那張麵具去見劉徹。
她說這是神女曾經賜下, 我願意將它獻給陛下,請陛下準許我記錄一些宮中無關緊要的小事。
劉徹看著那張麵具, 沒能拒絕她。
後來很多很多年以後,在某一座不起眼的古墓中,出土了一本沒有記載的史書, 其中寫滿了漢武一朝的故事。
有人為之欣喜若狂, 但更多的人在捶胸頓足。
因為除卻極少部分的朝堂大事之外,這本書更多記錄的是未央宮中微不足道的小事。
清涼殿中某一盞宮燈, 某年某月設在某地的一場宴會。
珍貴的筆墨,僅僅揮灑在這些細微之處。
偶然還有插圖, 娟秀的線條, 描摹出未央宮中一小角的風景。
後世的史學家試圖探究這本書的來曆。
他們翻遍字裡行間,想象在兩千年前未央宮的夜晚, 一個寂寞的女人秉燭寫書。
天子的車駕轔轔駛過漫長的宮道, 書冊最後以秀麗的字體署上了“阿竹”這個名字。
那本書一直流傳到了王朝崩塌和宮殿消逝之後。
千年以後, 史書上擠滿了宏圖霸業和豐功偉績, 沒有餘地留給未央宮中漫長的每一日光陰。
但那些紅牆青磚,燈火樓台, 總也有存在過的痕跡。
——
元狩元年,匈奴歸降的戰績傳來之後,故李將軍李廣以恭祝的名義, 往長安城中獻了一批馬。
這是那本書中記載的,無關緊要的小事中的一件。
——
“雖然今天沒有故事聽,但是他們跑馬的樣子真好看啊。”係統說。
他開了上帝視角,注視著上林苑中正在發生的事情。
李廣送了新養出來的戰馬過來,霍去病奉劉徹的旨意,往上林苑去檢閱這批新馬。
他正是以騎射而建功,做這種事是恰如其分,但係統其實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子。
該怎麼形容呢,其實之前就知道他耀眼,就算刻意做出沉默內斂的姿態,也叫人沒辦法忽視他的光芒。
但從前見他都是在夜裡,要麼就是在陰沉的宮室裡,衣錦夜行,畢竟黯然。
如今見他在陽光下跑馬,風從草葉上穿行而過,鼓動起他的衣角和長發。
他麾下那些年輕的軍官都跟在他身後,他們大聲談笑,神采飛揚,馬蹄在草地上踐踏出一道倒伏的痕跡,像飛掠過上林苑的另一場風。
有人在身後叫他,“君侯!”
他不回頭,隻是高舉起一隻手。
光影晃動,他的手指猛然收攏,抓住了從身後擲來的長刀。
這時候已經有人提著刀向他衝了過來,攜奔馬之勢,刀劈下來的時候簡直有武神那樣不可阻擋的威勢。
這時候理應要閃避。
騎兵之間的戰爭,拚的是人力,更是馬力。
人的體重不過百斤,但一匹馬,矮小的馱馬往往也有四五百斤重,戰馬當然更重,極少數甚至可達千斤。
之所以騎兵對步兵時往往摧枯拉朽,就是因為奔馬衝鋒時攜帶的那股力量根本是人沒辦法抵擋的,那是真正的千鈞之力。
但霍去病不退也不避,刀光落下來時他也舉刀。
起手就是風雷之勢。
留給他蓄力的時間不長,但他速度實在是快,揮劍的姿態讓人想起雷閃和火光那種東西,從天上行到人間。
一聲刺耳的金屬撞擊聲之後,他連帶手中的刀一起被壓得後仰。
刀光幾乎一直逼到他眼睫上,係統清楚地看見他的虎口被震裂,血一直流到指尖滴下來。
但他扛住了那把刀,而這時候他甚至還沒時間拔刀出鞘。
那把逼到他眼睫上的刀一擊不成之後立刻收回去,在半空中舞了個圓,蓄力之後立刻又劈下來。
這是係統第一次真正意識到什麼叫“麵色不改,拔劍生死”——霍去病從容,甚至可以說是不慌不忙地拔劍。
劍鞘落地的同時他揮刀上撩。
依然是疾風迅雷一般的揮刀,一聲震動之後,更多的血從他指尖淌下來,但這次他把對麵那個人壓了回去。
沒有影視劇中常見的僵持,刀像是斬出去時那樣迅猛地收了回來,有那麼一瞬間似乎聽到了金屬扭曲的聲音。
然後是斬擊,轉守為攻,這一次他終於有了蓄力的空隙,刀光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
係統不太懂這種冷兵器上的術語,也很難描述他具體的招式,隻是覺得那個弧線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美好。
但再怎樣美好的弧線也沒辦法掩飾那種暴烈的劍術,有那麼一瞬間陽光照在刀麵上,如同烈火烹油一般驟然爆起大片的光線。
這一回金屬碰撞的聲音不太對,更多的是一種古怪的,扭曲的聲音。
那團爆亮的刀光中飛出更多亮晶晶的碎片,很難理解這是怎麼做到的,但霍去病那一刀生生斬斷了對手手中的刀。
不,不應該是斬斷,應該是斬爆,爆成碎片!
有那麼一瞬間係統覺得自己看到了戰場,這就是他在戰場上的模樣,三刀,從死中殺出一條生路!
但這還不是結束,被斬碎武器的騎手黯然退場了,但是更多的騎手已經圍了上來。
霍去病抬起頭,虎口綻裂之後流出來的血一直淌到刀刃上,但他一眼也沒看,抓緊長刀縱馬衝上前。
這時候他的身姿叫人想起草原上的鷹,盯上目標之後撲擊而下。
虎口上的傷勢好像沒給他帶來任何影響,他穩定地揮刀,穩定地斬出那勢若風雷的刀光!
係統呆呆地看著,他並不在現場,而是在離得遠遠的,安全到連風都輕柔的清涼殿中。
但他看著眼前這一幕隻覺得天地倒錯,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這其實是個荒蠻的時代,可以殺人也可以濺血。
未央宮中那峨冠博帶的公卿,便以這殺人的技藝而登上天子的宮殿。
他去看霍去病的眼睛,未央宮中,宣室殿上,宴會之中,他的眼睛深黑而內斂。
但現在他的眼睛在發光,係統忽然不確定那是映在他眼中的刀光,還是他眼中的凶光。
他的血熱起來了,每一刀都斬出暴烈的風聲。
圍著他的騎手們下意識一擁而上,而不再像之前那樣一個一個與他交手。
那就像是一種本能在蘇醒,人類麵對猛獸總是選擇圍獵。
有一個騎手悄悄地離隊了,他從邊上繞過去,放慢了馬蹄聲,試圖從側麵偷襲。
但霍去病手中原本與另一個人糾纏在一起的刀忽然猛得下壓。
他原本竟然留了力氣,而現在全部施加出來,虎口湧出更多的血,於是那原本可以擋在他麵前的刀被砍成兩段。
那個試圖偷襲的騎手已經舉起了刀,但他對上的是霍去病的眼睛。
風聲呼嘯,刀光如電。
之前那無數次揮刀中所累加的威勢於此毫無保留地揮灑出來。
那一瞬間偷襲的騎手意識到自己犯了錯,為了偷襲他放慢了馬速,但沒有馬力的加持他根本擋不住這一刀。
他會死!
一種摧枯拉朽的恐懼抓緊了他的心神,刀光近在咫尺,但他竟然愣住了,他胯下戰馬不安地後退,他的長刀軟弱地掉在了地上。
有人催馬過來,有人在叫,係統睜大了眼睛,所有人都在試圖挽救,但血濺三尺似乎已經不可避免——
刀光消散。
無聲無息的,那一刀停了下來。
刀刃直指那個軟弱的騎手的眼睛,幾乎割傷了他的虹膜。
持刀的那隻手在淌血,但真是很穩,那種近似冷酷的,不為外物所動的穩定。
霍去病催馬後退兩步,立刻就有人上前,接住了他目不斜視丟過來的長刀。
係統到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屏住呼吸已久。
他慢慢吐出一口氣,在重又鬆緩下來的氣氛中意識到,這不是戰場,霍去病隻是在試刀。
這一次來上林苑,除了新的戰馬之外,劉徹還給了他們新的戰刀。
未央宮中新換上的酒具並不僅僅是擺設,其中盛滿的也並不隻是酒,更是劉徹的決心。
於是少府自然儘了十二分的心力。
選對了方向,再加上不惜工本的嘗試,技藝的突破就變得理所當然了。
之前拿在霍去病手中的這把刀,就是少府新獻上的成果。
比從前那些青銅刀劍更鋒利也更堅固的,帝國新的刀劍。
所以他能一刀斬碎對手的刀,不僅是個人的勇武,更因為手中利器。
而此時再看那把刀,隻見刀身上已經布滿了細碎的裂紋,顯然已經到了使用壽命的極限。
所以這才是停下來的真正原因嗎,不是因為險些殺了人,而是已經試出來手中刀劍的極限。
係統聽說過有人會有一種罕見的天賦,握住刀劍就像是長出來嶄新的手臂。
這種人可以把武器運用到極致,當然也可以隨時感知到武器的極限。
但這時候他其實沒太在意這所謂的天賦,他隻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天賦當然重要,可更重要的其實是心性吧。
在那種激烈的戰鬥中,真的還能保持冷靜,始終牢記最初的目標嗎。
是冷靜嗎?根本就是冷酷、殘酷吧。
所以這該怎麼描述呢。
係統看了看那把刀,那是帝國之刃,又看了看霍去病。
也是帝國之刃。
而此時霍去病在擦手上的血。
係統現在理解了為什麼他硬接之前劈過來的第一刀,這並不是在戰場上,他完全可以避開。
但如果是要試刀的話,那確實要看到這把刀能做到什麼程度。
可就算有這樣的理由,畢竟隻是一次試刀,為此而流血——
他不太愛惜自己。
但或許也隻有這樣的人,才能在戰場上活下來,踩著萬人的屍骨建功立業。
霍去病催馬向前走了,那些跟他交過手的年輕人們自然而然地簇擁著他。
看著他們的身影,係統莫名想到了羽林衛。
萬裡橫戈探虎穴,三杯拔劍舞龍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