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武帝的鷹05 霍少刀箭(2 / 2)

據說因為負責劉徹的宿衛和依仗,因此這支軍隊中全部是挺拔俊美的年輕人。

那種英武的風姿在文字和詩詞中足足流傳了幾千年。

這時候劉徹其實還沒有設立羽林衛,但看著這群鮮衣怒馬的年輕人在上林苑中縱馬,那些對羽林衛的描述,似乎就在眼前化為了實景。

但這個形容,好像還是不夠。

係統漸漸意識到,說是看他們所有人,但其實他的視線一直集中在霍去病身上。

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在看霍去病,就是忍不住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看。

太耀眼了,實在是太耀眼了,上林苑中光影搖動,他在其中,那些金色的陽光也多照落在他身上。

今天他沒有穿侯爵的禮服,而是穿著和其他人一樣的衣服,但在那些年輕人之中,他依然最引人矚目。

羽林衛這樣的言辭,放在他身上,似乎還不足以為讚譽。

出身仕漢羽林郎,出戰驃騎隨漁陽。

哪怕是在文字的意象之中,最輕狂的羽林郎,也以跟隨在他馬後為榮。

有人在跟他說笑,他聽了也笑,隨手抽出馬背上的弓箭,稍微拉起來,又放下,“這把不行,換我的弓來。”

立刻就有人接過他手中的弓箭,飛跑著給他換弓。

他的弓並不是說多少華貴,更沒有鑲嵌珠玉,隻是更重,更難拉開,射出的箭更迅疾有力。

他們這次來,試了劍,自然還要試弓。

既然是試,必然是要試軍中的製式弓箭,但他想要自己的弓,也沒有人會多說什麼。

霍去病把弓端起來,盯了一眼遠方,手指緩慢拉開弓弦。

把弓遞給他的隨從喘息還未平息,聽到他們說到馬,也試圖搭話,“聽說這種馬不畏懼戰場上的血腥氣,沉穩不易受——”

短促的弦聲打斷他的話。

係統忽然意識到不對勁。

他說不上來,就是有一種違和感,好像潛意識已經捕捉到了什麼信息,而表意識還沒能及時解析出來。

他下意識睜大眼睛,可那支箭實在是太快了,就算是係統的眼睛也無法捕捉到它在空中的痕跡,隻聽見一聲沉重的,什麼東西栽倒在地上的聲音。

遠處一個淡淡的人影,應聲從馬上栽倒到地上。

是霍去病射出的那一箭,剛才他對著人射箭,射死了那個人。

世界靜默了。

係統慢慢張大了嘴。

他終於知道那違和感是什麼了。

霍去病是騎射的專家,初學者射箭時固然要調整呼吸,心跳,甚至要注意風向,但對他來說根本就不用。

係統之前見過他射箭的模樣,他射出每一箭都隨性而快。

但這一箭他準備的時間太長了。

他甚至還換了一把弓。

因為他要射更遠處的東西,要射遠處那個人!

“他,這,死……”係統話都說不利索了。

電光火石之間,如同霹靂閃電,係統幾乎是叫出來,“是那個行刺衛青的人!

等不及林久的回答,他開始拉【白澤】的視角,近了更近了,死人灰白色的臉頰近在咫尺。

仔細看那支箭射中的其實並不是眉心,而更靠左一點,在左眼附近。

據說衛青遇刺時,刺客首先要對衛青的左眼動手,隻是沒有得逞,因此退而求其次傷了衛青的腹部。

而霍去病現在以箭射刺客的左眼。

他在複仇,以血還血!

原來如此。

如同一桶冷水兜頭澆下來,係統清醒了,也明白了。

霍去病,從始至終他沒把衛青遇刺那件事放在心上。

因為在那件事傳到他耳朵裡的同時,他就已經在心裡把這件事解決了。

除了殺人之外還有更好的解決麻煩的辦法嗎,而他剛好擅長殺人。

所以甚至連思考都不用,就直接得出了結論,那就殺人!

係統幾乎有點想笑了,心說這就是所謂將軍的急智嗎,他在戰場上做出的決斷是不是也這麼果斷而致命。

所有人都呆住了。

但馬不會呆住而還在急行。

於是須臾之後他們就跑到了那支箭的落點,看見了那個栽倒在地上的,半個腦袋都被那一箭削開的屍體。

大灘大灘的腦漿混著血流了滿地,血腥味散得到處都是。

霍去病勒住馬,居高臨下地看了一會兒。

這時候他眼睛裡已經沒有那種凶光了,他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

談笑的聲音消失了,一時間連呼吸的聲音都消失了,所有人屏息靜氣,有些人還沒來得及收回去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這時候霍去病忽然又回頭,看向身後的隨從,“之前的話,繼續說。”

那正是之前給他遞弓的隨從,接觸到他的視線,猛地打了個激靈,“是,是,君侯,是說這種馬,不,不畏懼戰場上的血腥氣,沉穩不易受,受驚。”

隨從表情還有點呆滯,話也說得磕磕絆絆。

霍去病聽完了就驅馬前行,同時漫不經心地把頭轉回去,拍了拍手底下的馬毛茸茸的脖子,說,“果然如此,真是神駿。”

他坐下的戰馬乖乖的,絲毫沒有因為濃烈的血腥氣而驚跳起來。

方才那個小插曲似乎並沒有給霍去病造成任何影響,他不緊不慢地整了整袖口,帶馬跑了幾步,草地在他身前左右分開,倒伏出一條路。

他身後那些人沉默地對視,有兩個人跳下來收拾屍體,其餘的人仍舊跟隨在他馬後,做出之前那樣的姿態,似乎是擔心打擾他跑馬的興頭。

係統陷入沉默,看著霍去病的背影,默默關上了【白澤】的視角。

他無精打采地說,“我受到了驚嚇。我短時間內不想再看見他了。”

林久忽然開口,“那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

午後斜陽的光輝灑進清涼殿,細微的飛塵被照出來毛茸茸的質感,古老的宮室中有一種與世隔絕一般的靜謐。

係統瑟瑟發抖。

這時候他意識到林久為什麼說那句話。

因為霍去病就坐在清涼殿中,係統不想看都沒辦法不看的地方,像之前做過很多次的那樣,低眉順眼地講故事。

係統持續性瑟瑟發抖,他覺得腦子很亂。

早上他還覺得霍去病今天不會來了,中午他還在看遠程殺人表演,現在凶手就在他眼前。

霍去病走進來的時候係統睜大眼睛,幾乎像是炸毛的貓那樣跳起來。

他實在忍不住開口,“所以他早上趕著去殺了個人,下午又回來見你?上林苑離未央宮不近吧,一個郊外的郊外,一個市中心的市中心,他行程夠趕的啊!”

林久說,“是啊,應該是快馬加鞭趕回來的吧。”

係統說,“我倒也不是問你這個……”

他們沒有再交流,於是耳邊那點短暫的熱鬨消失了。

隻剩下霍去病一個人的聲音,覲見神女的時間段還沒過完,是以他還在講話。

話題已經不僅局限於長生天、薩滿、和麵具了,他講了匈奴人的新娘,又講到他見到的單於的葬禮。

他說匈奴那位烏維單於以金銀衣裘和女人安葬自己的父親,儘管那位伊稚斜單於其實就死在他手裡。

然後他又講到他小時候見過的主人家的葬禮。

係統也開上帝視角看過這個時代的葬禮,但霍去病講得跟那些恢宏的場麵又不一樣。

他說的是侍女們忙著裁製生麻布的喪服,麻杆被剝開抽絲的時候,散發出一種青草的澀味,巨大的宅邸整個被籠罩在那種澀味裡。

小孩子會偷偷跑去看死人生前的姬妾,大人看見了會訓斥,但是追不上一窩蜂跑開的小孩。

跑出去之後還能聽見訓斥聲從身後很遠的地方傳過來,抬頭看見飄在天上的靈旗。

將要殉葬的姬妾們哀哀的哭聲和麻杆的澀味混合在一起,和雪白的靈旗一起持續飄散很多天。

關於婚喪嫁娶,他講的這些東瓶西鏡,風土人情,是劉徹都沒有講給林久聽過的東西。

係統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抓心撓肺,又無法可說。

他忍不住想啊,想霍去病是在以什麼身份講出這些話呢。

他小時候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呢,那些跑去偷看死人姬妾的小孩子裡麵是不是也有他呢。

說這些話時,他是否想到今天早上死在他手中的那個人——死相那樣淒慘。

他快馬加鞭地奔走在上林苑到未央宮之間時,腦子裡想的是這些要說的話,還是小時候和現在的他自己。

他講的這些東西,柔軟的幾乎有一種毛茸茸的質感。而他講話的語氣溫和又馴順。

他在與往常相同的時間點來到這裡,又用與往常相同的姿態,講差彆不大的話。

係統儘力觀察了,可是在他身上看不見血腥和暴力的痕跡,當然也沒有陽光,隻看見他披著侯爵的禮服,束華貴的玉帶,有一種衣錦夜行的,內斂的貴氣。

就是在這個時候,係統想起後世的唐傳奇,那個叫《柳毅傳》的故事。

是說有個叫柳毅的凡人,遇到了牧羊的龍女,向他哭訴自己被丈夫虐待,請求柳毅為他送信回家。

故事的結尾是俗套的有情人鐘情眷屬,但係統此時想到的不是結尾。

而是其中一條住在洞庭湖中的龍,《柳毅傳》中稱之為“赤虯”,是洞庭龍君的弟弟。

“長千餘尺,電目血舌,鱗火,項金鎖,鎖牽玉柱。千雷萬霆,激繞其身,霰雪雨雹,一時皆下。乃蔽青天而飛去。”

這個故事有叫人不安的一麵,在赤虯如此飛去之後,主人公完全不知道他在外麵的所作所為。

等他再出現的時候,是“披紫裳、持青玉、儘禮相接”的文雅君子。

書中對此隻寫了“有頃”兩個字。他飛出去,有頃,又飛回來。

就在這個“有頃”之中,他殺人六十萬,傷田八百裡,吞吃了書中那個有負龍女的無情郎。

係統重新抬起頭,看向霍去病。

如果不知道他今天乾了什麼,那此時在他身上根本看不見分毫端倪。

但他看見了,所以他現在隻能這樣看著他。

看他重又峨冠博帶,含笑覲見。

清涼殿裡,到處都安安靜靜的,風吹進來都變得柔而緩慢。

那些聲音還在回蕩,這個午後似乎格外漫長。

一直到很久之後,係統仍然想起這一天。

那時今天這些事已經塵埃落定,劉徹一語決斷,說那個人是“鹿觸殺之”。

他是被鹿撞死的。

此前關於這件事情係統問了林久很多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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