係統實在有點想不下去了,把“宿主”和“皇帝”分彆代入林久和劉徹之後,他覺得腦子裡都要長滿雞皮疙瘩了。
所以,但是,總之,係統語無倫次地想。
這裡怎麼會有【初承雨露】,這不合理,係統覺得自己要崩潰了。
而林久當然不會顧惜他的心理健康問題,她抬眼四顧。
係統心裡一動,這時候他意識到林久遠遠地看了一眼,就好像是在最後確認一遍必要條件一樣。
下意識的,他順著林久的視線看過去,看見一張同樣沉浮在燭光中的臉,張湯的臉。
那一瞬間,係統就明白了。
之前戲台上那龍女走出來時,衣裾一直拖到了水中,靈沼上的波光搖動。
但波光當然不會因為那一截裙裾而搖動,那是因為又有一葉小舟悄悄被放進了靈沼。
在這一場盛大的宴席中,有一位遲來的賓客——
是張湯,當然隻會是張湯,他如今忙於為劉徹斂財,手上的刑冤斷案源源不斷。
儘管身為內政第一人,理所當然伴駕上林苑,但有著急的案件,他還是要抽出時間去辦。
這就是他今天姍姍來遲的理由。
原來如此。係統慢慢想。
他之前還想過林久是不是要等這場戲演到高潮,搞一些莫名其妙的儀式感什麼的。
但其實林久根本就不是在意儀式感的那種人,她在等,但與這場戲無關。
今晚她也有一場戲要演,她隻是在等全部演員就位。
而如今她已經等來了張湯。
腦海中的驚雷已經劈過了幾遍,但實則距離林久站起來,距今相隔的時間,甚至不足夠台上那新登場的龍女,往書生的方向,走上一步。
搖動的波光照亮劉徹的眼睛,其中的茫然還沒來得及退卻。
已然有風吹動——
劉徹茫然地抬頭看,最先看見的是一道斑斕的衣袖。
他順著那道衣袖往上看,先看見神女身上那條半身雪白,半身填滿疆域色彩的長裙,緊接著又看見神女居高臨下的眼神。
神女在看他,眼神專注。
在劉徹來得及反應過來這眼神中含有的意味之前,垂在他眼前的彩袖搖動。
係統眼睜睜看著林久的視線在桌案上巡梭了一周,起初她似乎是盯上了盛酒的那隻爵,眼神凝了一瞬。
但緊跟著又轉開視線,不知道出於什麼考慮,兩手舉起了一隻盥洗——也就是這個時代的洗臉盆。
然後把一整盆水,從上而下,一把扣在了劉徹頭上。
“嘩啦”一聲。
係統一把捂住臉,不忍心再看哪怕一眼。
有一股力量敦促著他從嗓子裡擠出聲音,“恭喜你打出成就【初承雨露】,劉徹於今日承接你手中的雨露……”
係統聲音發飄,一種莫名其妙的責任感推著他補上了最後一句,“對於劉徹來說,這是一份終生,呃,終生難忘的回憶。”
話音落下,係統呆滯了整整一秒鐘。
他想說,劉徹看起來是個睚眥必報的人,不然咱們還是趁機跑路吧,搞快點,感覺稍微慢點就來不及了。
他還想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這個成就真的就這麼重要嗎,就值得你乾出來這種事嗎,這會讓你開心嗎。
但這些話全部都堵在他嗓子眼,他徒然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最後他隻是哆哆嗦嗦的,在牙齒互相磕絆的聲音中說,“你瘋了。”
就在這個成就被打出來的同時,一絲能量彙入林久身上,就像是壓彎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林久之前一直在切割的那些能量,在這一刻全部從她身上剝離走了。
係統又哆哆嗦嗦地重複了一遍,“你瘋了。”
而林久對此充耳不聞,她隻是飛快地點開係統麵板,選中SR套裝【蜃樓遺影】,按下了【一鍵換裝】按鈕。
劉徹瞪大眼睛。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看見了一潑濺開的血,或者一簇搖動的火。
火,或者是血,從神女身上炸開,四麵濺開。
劉徹下意識後仰避開那些血和火,但再看過去,其實那不過是一條紅色的衣袖,輕飄飄的,垂落在他麵前。
神女換了一條血紅的長裙,輕飄飄的材質,長袖和衣裾都在風中漫卷,如同開在枝頭的一朵單薄的紅花,轉眼便要憑風而上,消逝在人世之中。
劉徹呆呆地看著林久,那一盆水潑得極其紮實,水珠掛在他臉上睫毛上,甚至濺到他眼珠上。
於是他眼中所見都被水珠覆蓋,眼前的紅袖在水光中扭曲晃動。
他的手動了動,似乎是下意識想抬起袖子抹一把滿臉的水。
紅色的長袖,在扭曲搖動,如同混雜的血和火。
不,不是如同,那就是血和火!
劉徹的手終究沒有抬起來,潑天的火光映照在他眼睛裡,就在水珠籠罩的,扭曲的視野中,他看見一座巨大的樓,向他眼前,撲麵而來。
SR套裝【蜃樓遺影】自帶背景特效,“燃燒的蜃樓”,在這時候展開。
火焰燃燒時發出的爆裂聲,和樓宇傾頹的巨大聲響混雜在一起。
是在片刻之後,劉徹才意識到,他所見到的並不是一座火海中的樓閣,而是一座巨大的燃燒著的樓船。
那原本以為是夜幕的,黑沉沉的背景,是他隻在借用神女的視線時,所看見的漫無邊際的海。
可那樣的也能稱作是船嗎?
劉徹使勁仰頭也看不見高樓的儘頭,隻看見火焰一直燃燒到天儘頭。天是紅色的,而海是黑色的,海天之間隻有那一座燃燒著的樓船。
巨大的,巨大的叫人覺得自己如螻蟻草芥一般渺小的樓船。
叫人覺得就算這火再燒一百年,也燒不沉這巨大的樓船。
劉徹在盯著一個地方看,眼睛酸澀也不舍得眨動。
他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盯著那地方看,隻是無法移開視線。
颶風吹動,樓船上燒著的火焰被傾斜著往天上吹,恍惚間如同一張展開的巨大火帆。
還有展開的一襲紅袖。
劉徹看著那條紅袖,這時候他明白為什麼他一直盯著那個地方看了。
順著那條紅袖,他看見神女雪白的麵孔,漫漫垂落的長發,還有居高臨下的眼神。
在那巨大的樓船之上,隔著天與地一般漫長的距離,神女在看他。
劉徹想起一個傳聞,秦皇嬴政,曾經遣使者出海,尋找仙山。
他緊緊地攥住了手指,幾乎攥出血。
一瞬間他想到,漂浮在海上的,除了船,還有仙山。
這世上不會有如此巨大到可怖的船,所以此時此刻他看到的其實是仙山。
原來如此,他恍然升起一絲明悟,原來仙人的宮殿漂浮在海上,就成為了世外的仙山。
那艘船,或者說,那座仙山在後退,劉徹知道它要消失了。
凡人窮儘一生,能看到一眼仙山,就已經應該知足了,怎麼還能奢望仙山為之而停留呢。
那些火焰聚攏成的幡也隨之而後退,夜風吹拂,劉徹鼻尖嗅到一股濕潤的水汽。
飛到天上的魂魄像是終於又飛回來了,那一瞬間劉徹想到今夜,想到他之前在做什麼。
靈沼之上的那一場戲,如今看起來是多麼可笑!
他竭儘全力,洋洋得意地試圖仿造鬼神的盛宴,可那所謂的盛宴在這座仙山麵前根本就什麼都不算,拙劣得甚至拿不上台麵!
簡直像是一個響亮的耳光,劈頭抽在他臉上。
夜風吹得身上很涼,那一盆水不僅潑濕了他的臉,還潑濕了他的頭發和他的衣裳。
之前有一瞬間劉徹還為此感到憤怒,他此生還從未嘗過如此巨大的屈辱。
但現在一切火氣都煙消雲散了,他想起自己之前的得意。
當然很得意了,他的軍隊,他的疆土,他朝綱獨斷,要風得風。
他曾經借助神女的視線,看過這四方天地,那些疆土離他很遠,但總有一天全部要被染成他的顏色。
在他之前漢室天下傳承六代,可曾有過如他一般鴻圖無邊的皇帝?
昔年一掃六合的秦皇嬴政,也不過就是他如今這樣的意氣風發了!
所以這樣就滿足了嗎?這樣就已經滿足了嗎?!
在他親手繪製的那卷《河圖洛書》之中,疆域固然已經將要填滿。
可這根本就還不夠。
他的問題不是貪婪,而是還不足夠貪婪。
豈不知大地之外還有大海,豈不知天外更還有天!
著火的仙山漸漸隱沒在大海深處了。那是如此廣袤的一片海,廣袤到足以隱藏起如此巨大的一座仙山。
劉徹儘力張大眼睛,幾乎目眥欲裂,想要將這一幕刻印在眼睛裡,恥辱和憤怒幾乎燒紅他的眼珠。
他想起今夜的上林苑,簡直是一場鬨劇,是劉徹此生最大的恥辱。
昭示著他的滿足,他竟然如此輕易就得到了滿足!
暴虐的火從肺腑中一直湧上來,劉徹緊緊咬著牙齒,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而如今他隻想拔劍殺人。
可是神女在看著他。
劉徹恍然回神。
仙山隱沒了,但神女還在他身邊。如同從未離去那樣,披紅衣而蔽身,長發漫卷,風鼓蕩起她長長的紅袖。
她的眼神冷淡,劉徹在觸到她視線的同時卻覺得有閃電直劈而下,一種近似震悚的疼痛劈開了他的大腦。
眼前恍惚有光,又似乎是比光更明亮的東西。
他想起,他讀過那樣的故事。
在先秦或者更古老的時代,有人夢中受點悟而開化,夢醒之後電眼火目,所見所聞,與世人殊。
讀到那些文字的時候劉徹閉上眼睛試圖想象那種開悟,在一閉目的時間完成從人到神的蛻變。
他近乎癲狂地認為那就是死——開悟的同時那些人就死了,然後再活過來。從此天地在他們眼中掀開麵紗,睜開眼睛,就望見世界的儘頭。
他睜開眼睛。
紅色的衣袖、紅色的海在他眼中流蕩。
——如同夢中受點悟而開化。
忽聞海上有仙山。
他不得不抬起一隻手,用力按住太陽穴上突突跳動的血管。
忽聞——海上——有仙山——
要往海上尋仙山。
莫大的悲哀和莫大的狂喜一同吞噬了劉徹,至此他知道他這一生永遠不能得到滿足,至此他知道他這一生再也沒有迷惘。
倘若有人膽敢在此刻凝視劉徹的麵孔,就會發現這君王眼角青筋跳動,神色猙獰。
他麵前沒有任何人,他所凝視的隻是一片虛無。
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此時此刻,他正看見,命運向他微笑,或者說是獰笑。
正如他已經看見他彆無選擇。
——
劉徹安靜地坐下了。
靈沼上的風吹過來時,他會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這讓他覺得自己很冷靜。
沒有侍從敢上前為他整束衣冠,他周身翻湧著一種叫人不敢近前的氣場。
但他又隻是端正地坐著,默默看著眼前這一場戲,眼神凝視著每一個細節,像是要把今天這一晚銘刻在自己的腦子裡。
為此不顧滿身濕淋淋。
係統說,“我服了,我是真的服氣,心服口服。”
停了片刻之後,他又說,“但是劉徹這樣沒問題嗎,穿著濕衣裳又吹風,會生病的吧。”
林久說,“他隻是在整理思路,很快就會去換衣服的。他是那種懂得珍惜自己的人。”
果不其然,劉徹很快站起來,由侍從簇擁著前去更衣。
靈沼之後,戲台上的絲竹聲漫漫地飄過來,隔著重重水汽,有一種縹緲的韻味。
係統猶豫片刻,還是問道,“之前我好像感覺到你在剝離能量——”
他的話沒有說完,因為恍惚之間,他意識到天地似乎搖晃了一下。
那種感覺很奇怪,像是地震,但又有點不一樣。
更像是,人變成了一張紙,而紙被什麼東西晃動。
係統猛然抬起頭。
沒有誰比他更熟悉這種感覺,次元,維度。
這種感覺意味著,有更高維度的力量在滲透進來。
神。
倘若說從前出現的那些隻是投影過來的神,那這次出現的,就是降臨的神。
係統當機立斷開口,“沒時間解釋了,脫離世界,就現在,快!”
話音落下的同時他就知道他還是晚了一步。
月亮忽然融化了,星星也融化了,銀色的輝光從天上一直淌流到地上。
世界在融化,融化成一團混雜的色彩。
林久站起來。
她遙望著遠方。
係統第一次聽見,她從喉嚨裡,發出一聲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