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過神女的次數並不算多,但少年時張開弓射過神女的羽翼,封狼居胥時放出狂言說有一天我要舉劍冊封神女。
在漠北時見過神女舉劍,劍光如同荊棘縱橫整麵天空,後來回到長安,未央宮中的盛宴上之上,絲竹管弦,衣香鬢影,神女舉杯,看著他,默默喝完一整杯酒。
心臟劇烈的跳動,幾乎要衝破胸腔跳出來,聲音震耳欲聾,如同雷霆如同擂鼓。
他知道有人私下說他是怪物,隻有怪物才能立下如此駭人的功績。
此時他也禁不住懷疑難道自己真的是怪物?不知不覺中神女已經將他改造成了怪物?不然人怎麼會有如此激烈的心跳。
心跳聲越來越大,他不得不用力按住自己的心臟。
腦海中模糊的畫麵就在這樣的心跳聲中漸漸清晰起來,他想起來了,這時候匈奴已經歸降了,就歸在他麾下,追隨在他馬後為帝國遠征。
後來他的馬蹄踏上了一片陽光熾烈的土地,那裡長著葉片巨大的植物,還有金碧輝煌的神廟。
他下了馬仔細地看過神廟最角落的雕飾,想著回到長安之後,倘若可以覲見神女,就把這些講給她聽。
之前講薩滿的麵具,她看起來,很喜歡聽。
倘若要回想,這一生最難以忘記的每一幕回憶,都與神女息息相關。
夢醒之後,霍去病從床上坐起來。
四周安安靜靜,他一時間生出一種今夕是何年的迷惘,有點分不清自己此時正置身何地。
神女離開的時候他正在外遠征,就在那些金碧輝煌的神廟前下了馬,摘掉頭盔。
天熱,騎在馬上揮刀又很累,他出了很多汗,儒濕的長發從頭盔裡披下來。
他擰著發尾思索著要不要把頭發剪短的問題,肥胖的神官在他身邊喋喋不休的講話,翻譯說君侯他在誇你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
就在那一瞬間。
霍去病的手指頓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當時露出了什麼樣的表情。
隻是等到回過神來,神官說話的聲音已經頓住了,臉色也從諂媚換成滿臉見鬼一樣的驚恐,在他看過去的一瞬間忙不迭地閃開視線,頭恨不得低進肚子裡。
為他翻譯當地神官講話的下屬也滿臉慘白,勉強露出哭一樣的笑,說君君君侯……
霍去病看了他一眼就轉過去,看那神廟在熾烈陽光下閃著光的金頂。
他克製住撫摸手腕的衝動。
沒有人知道他手腕上曾經長著一個花苞形狀的印記,就在剛才,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浮現出來。
他沒有低頭看,但他知道,那個印記已經消失了。
後來他和神官單獨說話,不是那個隻知道諂媚的肥胖神官,而是一個看起來很鎮定的乾癟老頭,據說是這幾十個土邦中最有盛名的智者。
沒有翻譯在場,這時候霍去病已經學會這裡的語言了。
他學東西很快,尤其是在刻意去學的情況下,之前還想學這裡神官用來祭祀神的歌,但現在好像已經沒有必要了。
乾癟老頭在他麵前鎮定自若,他對霍去病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要走了。”
霍去病沒有掩飾的意圖,點頭說是。
老頭問為什麼。
這個豐饒肥沃的國度,已經被他們征服大半,剩下那一小半也活在惶恐不安中,因為已經意識到了自己最終也會屈服在這些恐怖的鐵騎之下。
這時候走,等同於放棄了到嘴的肥肉。
霍去病笑了笑說,因為眷顧我們的神離開了,神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啊。
那個乾癟老頭用看瘋子一樣的眼神看著霍去病。
霍去病想了想,很鄭重的說,不管你相不相信,但神是真實存在的。
他覺得有點好笑,他堅信神的存在,反而是這位異國最負盛名的神官對神持懷疑態度。
乾癟老頭眼睛裡透出迷茫。
霍去病有些失望,原本他想問這老頭一些關於神的問題,但現在他沒有再和這老頭繼續說下去的意願了,他站起來。
老頭叫住他,第一個問題是,“你們還會回來嗎?”
霍去病說會,“神離開了,但人的征程還要繼續。”
老頭的第二個問題是,“神是什麼樣子的,神的降臨,改變了你的命運嗎?”
當時霍去病沒有回答,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答。
直到現在,他做完這場夢的現在。
倘若死在元狩六年就是他的命運,那神女確實改變了他的命運,他一直活了下來,就此來看,以後還會再活很長時間。
在那樣的年齡,他原本該死去的那一年裡,他遠征回來,載譽而歸,未央宮中盛大的宴會上,天子持酒相祝。
高官貴戚,見了他,都行禮尊稱一聲君侯,麾下笑嘻嘻地說,君侯打馬過長街時,牽係了半座城的芳心。
功名利祿,萬眾敬仰,樣樣都有,再沒有比這更輝煌更圓滿的一生。
但好像也沒有改變,未央宮的宴會上,他臉上心裡都如同平湖。
因為知道已經不會有人迎著他的視線,慢慢喝下一杯酒……沒有人知道那個場景他在夢中反複回想了多少遍。
在每一個深夜裡,不滿足就像是一條蟲,在他心臟裡蛀出一個空落落的大洞,再有多少功績,也填不滿那種空洞。
小時候那一箭沒有射穿神女的羽翼,射出那一箭的時候,未嘗沒有存有孤憤之心。
倘若神女是天命的象征,則我這一箭要射落天命。
小時候沒有做到。
長大以後也沒有做到。
直到現在,再也沒有那樣做的機會了。
霍去病看向床邊的幾案,熟悉的位置,放著熟悉的小盒子,不需打開看他也知道那裡麵裝著磨碎的焉支草,殷紅如滴血,正滲出香氣。
如同湊到女孩頰邊,輕輕吸了一口氣。
原來在夢以外的世界,他也在戰利品中,挑出了這個小盒子,揣在懷裡,帶回長安。
原來是想給她看,長安城的女孩子,都用焉支山上的焉支草擦在唇上。
是我把焉支草帶到了長安。
夜還很長,霍去病又躺回去。
心裡恍恍惚惚,升起一股明悟。
是在這時候,他才意識到,神從不改變,神隻是給予和收取。
早在得到的同時,就已經付出沉重的代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