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做了一個夢。
起初他沒意識到那是一個夢, 因為夢中種種與現世無所差異。
夢中他同樣是大司馬嫖姚將軍冠軍侯。
這樣的年紀輕輕,揚名立萬。
同僚中有人調侃, 說他不愧是長平侯的外甥, 榮光至此,仍然麵不改色。
君不見多少人在戰場上拔劍生死,血潑到臉上也還帶著笑意, 卻在封賞的旨意傳下來時被發跣足, 喜極而泣。
如今見到冠軍侯大人,方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大將之才。
滿座哄笑,霍去病也跟著笑。
他環視身邊的同僚,不,時至今日其實這裡已經沒有他的同僚了, 眾人都在他之下, 都是他的下屬。
在很早的時候, 他就已經清晰地認知到了這一點。
戰場之上,所有人都跟隨在他馬後作戰。
所以他會刻意壓製自己的情緒,表現得淡然而理智。
或許因為這樣,有些人認為他和舅舅相似,還有些人認為他刻意模仿衛青。
外甥模仿舅舅,這樣的事情在哪裡都不少見, 小男孩本能就會模仿身邊的男性長輩,更何況他的舅舅又是那樣了不起的大人物。
但其實並不是。
霍去病沒有要模仿衛青的意思,隻是作為戰場上的指揮官, 應該是那種模樣。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指揮官率先做到這樣的地步,麾下的將士才能夠擁有麵對任何局麵的勇氣。
但是。
違和感像是水中的小氣泡那樣飄飄忽忽地浮出來。
霍去病看著下屬們歡笑的臉。
他在思索,什麼時候他竟然有了這樣的沉靜。
此時並非是在戰場上, 他也沒有刻意壓製自己的情緒。
得到如此光耀四海的封賞,即便不至於被發跣足,喜極而泣,他至少應當感到一絲欣悅。
但是沒有,他心裡隻是一片空蕩蕩。
就好像他的箭已經射向過月亮那樣光輝而高遠的東西,他的眼睛已經見過月亮為他墜落那樣不可思議的場景。
所以如今得到這些,除了無動於衷之外,再也做不出任何反應了。
可是翻遍腦子裡每一片細微的記憶,根本就沒有過那樣的事情發生。
這種奇異的感覺一閃而逝,霍去病沒有聲張,隻是默默記下來。
第二次感覺到這樣的違和感,是在他出征時,遇到一次盛大的嫁娶,似乎是匈奴某位王爺的女兒要出嫁。
那一次的戰利品中有一盒為新嫁娘準備的,紅得像是要滴血的焉支草。
這是長在焉支山上的一種紅色的草,女孩子喜歡它們,磨碎之後用來染唇。
現在焉支山已經是他的戰利品了,元狩二年,他奉天子詔書,領萬騎出隴西,翻越賀蘭山,繞到焉支山後襲擊了居住在那裡的匈奴人。
後續清點戰利品,那一戰砍掉的頭顱有八千多個,從那以後匈奴人開始唱,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
腦子裡想著這些東西的時候,霍去病眼睜睜看著自己伸出手,把那盒紅得滴血的焉支草揣進了懷裡。
他是指揮官,所有戰利品理應由他先挑選,沒有人會在這種小事上不給他麵子。
但他仍然看見麾下有一位將士,臉上有遺憾的神色一閃而逝。
似乎是在遺憾,不能把這些焉支草帶回給自己的新嫁娘。
回過神之後霍去病慢慢皺緊了眉頭。
焉支草這種東西,是應該送給女孩子沒錯吧?
可他家裡沒有女孩子,他對女孩子也不感興趣。
伸出手的那一瞬間他應該是想把這盒焉支草帶回去送給誰的,可是和上次一樣,翻遍腦海裡每一段記憶,他找不到那個人存在過的痕跡。
後來那盒焉支草一直被霍去病放在床邊的幾案上,睡前最後一眼,醒來第一眼,那樣近的位置。
有時候他打開那個小盒子,香氣從靡紅的顏色裡滲出來,像是湊在女孩子頰邊輕輕吸了一口氣。
他試圖這樣想,心臟劇烈的跳動起來,像是顫栗又像是……恐懼,心跳聲震得他耳朵發疼。
霍去病慢慢皺緊眉頭。
非要說的話,這好像也是一種心動,是比戰場上生死時刻還更激烈的心動。
但好像又有點不一樣。
他和那個女孩子之間,似乎並不是能聞到她身上香氣的關係。
霍去病把盒子合起來,仍然放回去。
他有足夠的耐心,等待最終浮上水麵的真相。
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
元狩六年,他垂死之際。
霍去病躺在床上,他睜著眼睛,卻已經漸漸看不見圍在身邊的那些麵孔。
他想過自己的死法,覺得自己可能會死在戰場上,善戰者總是如此,其實他和他麾下那些每次出征都戰死很多的普通士兵也沒有什麼分彆。
但是沒有想過自己會病死在床榻上,而且死得這樣早。
好像應該感到遺憾,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沒有來得及做。
但好像也沒有多少遺憾,這一生已經足夠肆意輝煌。
違和感就在這時浮上來,密密麻麻,清晰到叫人無法忽視的程度。
霍去病忽然意識到自己過於平靜了,這種時刻他竟然什麼都不想說。
這不對,至少匈奴的問題還沒有解決,還有舅舅,還有陛下,朝堂那些錯綜複雜的局勢……多多少少也應該覺得放不下吧!
可他隻是沉默著,甚至還有點想笑。
就像是此生已經見識過最廣大的戰場,匈奴算什麼,匈奴之外那些廣袤的原野又算什麼,他甚至見過神與神之間的戰場,見過……見過……
霍去病猝然瞪大了眼睛。
他想起來了。
神女。
怎麼會,之前竟然遺忘了神女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