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來時氣勢洶洶,離開時神色也未有多少轉圜,好在她沒有就昨晚之事過多糾纏,如往常一般居高臨下的敲打了皇後幾句,便擺駕回壽康宮去了。
宣室殿裡剛剛才鬨了一場,未經傳召,近侍們不敢入內,羋秋送走太後之後折返回去,便見皇帝仍舊保持著原先情狀,擁著被子坐在床上,神情恍惚,隱約帶著幾分戚然。
方才太後毫不留情的那兩記耳光,此時也初顯威力,皇帝的臉頰顯而易見的紅腫起來,白皙麵頰上指印清晰可見,觸目驚心。
杜皇後的身體本就單薄,再加上這等神態,倒真真是惹人憐惜。
羋秋瞥一眼皇帝情狀,心念微轉,沒再傳召近侍入內,一屁股往床榻邊上坐了,心有餘悸道:“可算是走了。”
皇帝仍舊保持著先前的狀態,木木的沒有做聲。
羋秋就用手肘拐了他一下:“你怎麼了?”
皇帝轉過臉去看她,眼睫緩慢的扇動了一下,卻隻是看著她,並不言語。
羋秋見狀有些擔憂,便伸手去摸他額頭:“還在發燒嗎?還是說肚子疼?”
又作勢將手伸進被褥。
皇帝忽然間笑了一下,說不出的諷刺:“杜若離,朕如今虎落平陽,你一定很得意吧?!”
他一把將她手臂打開,身體前傾,緊盯著她的眼睛:“你得到了朕的身體,你可以用天子的名義發號施令,從前你做不到的事情,現在你都能做了!先把郭氏與林氏杖殺,緊接著在六宮麵前削弱淑妃與賢妃的權柄,從前你受的那些窩囊氣,這回總算有機會報複回去了,叫朕眼睜睜的看著你懲處後妃,眼見淑妃、賢妃受辱卻無能為力,你心裡是不是特彆痛快?!”
皇帝忽然間如此犀利尖銳,羋秋著實嚇了一跳,下意識後退些許,避其鋒芒:“你先冷靜一下。”
“冷靜?說得輕巧,你讓朕怎麼冷靜?!”
皇帝發出一聲不屑的嗤笑,那雙鋒銳的眼眸重又看向她,咄咄逼人:“還有今天——母後那兩記耳光打下來的時候,你一定很幸災樂禍吧?陛下,你終於嘗到了我的苦楚,你也有今天——你是這麼想的吧,杜若離?!”
羋秋神色複雜的看著他,無言以對。
而皇帝則緊盯著她,慢慢道:“回答朕。”
這時候他們離得多近啊,近到幾乎可以一根根將對方眼睫數個清楚明白,又仿佛隻要一低頭,便能唇瓣相貼,纏綿悱惻。
可是兩人之間的那股氛圍,卻又與溫存情誼無關。
羋秋眼底仿佛有幽幽的火焰在燃燒,她嘴唇動了動,似乎是想說什麼,然而最後,終究什麼也沒能出口。
皇帝等待片刻,卻一無所獲,終於一掃先前隱忍之態,厲聲道:“杜若離,回答朕!”
而羋秋眼底的火焰,就在這一瞬熊熊燃燒起來!
“是,你說的沒錯!我就是很幸災樂禍,我就是很樂見你在你親娘那兒吃癟挨打!”
心中積蓄已久的不滿徹底爆發出來,羋秋一把鉗住皇帝近在咫尺的脖頸,手臂發力,猛地將他推倒在塌上!
她眼眶猩紅,惡狠狠道:“你跟我生氣?你憑什麼跟我生氣?你有什麼資格跟我生氣?!陛下,你隻是在太後麵前做了兩刻鐘的杜若離而已,隻是兩刻鐘而已!而我,卻在這樣的生活了掙紮了若乾年!”
皇帝無力的合上眼:“夠了,夠了杜若離……”
“夠了?怎麼,這你就受不了了?不是陛下先想同我談一談這件事的嗎?好啊,來談啊!”
羋秋半伏下/身,五指如鉗,死死的扼住皇帝咽喉:“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的尊嚴被侮辱了,覺得自己的人格被踐踏了?當著我的麵,被太後賞了兩記耳光,你的自尊心受挫,你臉麵上下不來,是嗎?可你有沒有想過,從前我沒被幽禁的時候,你今日所承受的奇恥大辱,卻是我咬碎牙也要忍耐的、每天都有的苦楚!”
兩行眼淚從皇帝緊逼的眼眸中慢慢流出,順著臉頰滑落,打濕了枕巾。
羋秋很戚然的笑了一下,將手鬆開,胡亂將他往旁邊一推,自己躺在了皇帝身側。
“歐陽延,”她注視著頭頂織金錯銀的錦帳,慢慢道:“老實說,看你被太後打,看你被太後不分青紅皂白申斥的時候,我心裡真的很痛快。”
“針紮在誰身上,誰知道疼。”
“隻是紮了你一下而已,你就受不了了,你哭天喊地,甩臉子給我看,可我跟你一樣,也是個活生生的人,我被紮得千瘡百孔,渾身上下沒一塊好地兒,我也好痛啊……”
“真的好痛。”
皇帝被一種前所未有的痛苦籠罩著。
像是有烈焰在焚燒他的心,用粗糲的磨刀石,一下下打磨他脆弱的良知。
昨晚眼睜睜看著六宮被杜若離折騰的時候,他心中隻有憐惜與憤懣,但是當自己以皇後的身體直麵太後,備受羞辱之後,他卻趨於崩潰了。
無法辯解,無法反抗,對方可以用毫不留情的摧毀他所有的尊嚴,而他毫無還手之力。
遇上這樣的敵人,該有多麼可悲,多麼無助啊!
他忍不住想,這些年,杜若離都是怎麼過來的?
他不敢細想,也不忍細想。
皇帝聲音很低的說了句:“對不住。”
他聽見身邊的人笑了一下,不知是釋然,還是不屑。
應該是後者更多一些吧。
心頭忽的湧上一股鈍痛,皇帝甚至有些慌亂的轉移了話題:“你到底是怎麼把母後哄走的?還有昨晚的事,又該怎麼遮掩過去?”
羋秋短暫的頓了一瞬,然後故作輕鬆道:“我告訴太後,邊關出事了,暫時還用得著杜家,不能廢掉皇後。”
皇帝愕然的看著她。
她努力做出無所謂的樣子,反而還笑嘻嘻道:“你們本來不就是這麼打算的嗎,等邊關平穩之後,便廢掉我這個擺設皇後,再問罪我的母家,我就那麼一說,她就信啦。”
皇帝喉頭忽的一酸:“彆笑了。”
她置若罔聞,洋洋得意的問他:“你看,我是不是很會騙人?”
皇帝:“我說彆笑了!”
她則若無其事的笑著說:“你跟太後不喜歡我是對的,哪有人會喜歡我這樣的謊話精啊——”
皇帝覺得自己不能再聽下去了,心臟裡那種莫名的情緒上下翻湧,讓他有種近乎窒息的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