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秋在內侍監而前坐了大半個時辰,方才起身離去。
身後內侍監連連叩首,不住的央求:“還請陛下體諒老奴多年儘心竭力的侍奉您……”
羋秋擺了擺手,推開門到外邊庭院去,神情悵然,長長歎一口氣。
吉春一直守在外邊,門扉打開,照出一線光亮,他趕忙迎上前去,隨時準備聽候吩咐。
羋秋舉步離開掖庭,走到一半,忽然叫了一聲:“吉春。”
吉春畢恭畢敬道:“奴婢在。”
羋秋問他:“你覺得,朕該如此處置他?”
這叫吉春怎麼說?
要是遵從本心的話,他自然希望陛下乾脆利落的將這老狗賜死,斬草除根,自此永無後顧之憂。
可他又忍不住想——陛下早就知道自己與這老狗有師徒名分在,如果他這個做弟子的開口送他去死,陛下會不會覺得自己冷心冷肺,毫無情誼可言?
可要是請求陛下寬恕他,吉春也說不出來。
這老狗伺候了陛下近二十年,感情深厚,彆看現在一時落拓,備不住以後就會死灰複燃,屆時他又該如此自處?
更彆說處置這老狗是壽康宮直接發話,若是他在陛下跟前求情的事兒傳到太後耳朵裡,她老人家一根手指頭就能把他碾死!
吉春是個聰明人,故而權衡再三之後,他哪邊兒都不曾沾染,隻愈發謙恭的垂下頭:“內侍監是陛下的奴婢,生殺予奪隻在陛下一人之手而已,且此事又牽連到國家大事,哪裡是奴婢這樣的卑賤之人可以言說的呢。”
羋秋不禁歎息出聲:“朕也很為難啊。不殺他,太後生氣,臣民難安,可若是殺他……朕孩提之時,他便跟隨左右了。”
吉春道:“師傅侍奉您多年,忠心耿耿,奴婢相信,無論陛下做出怎樣的決定,他都會欣然領受、感念陛下恩德的。”
羋秋神情苦澀,久久不語,直到快要回到宣室殿時,終於下定了決心:“吉春,你去……”
她頓了頓,方才繼續道:“去送送你師傅,給他個痛快吧。”
吉春心頭巨石緩緩落地,恭敬應聲:“是,奴婢領命。”
吉春陪著羋秋回到宣室殿,便帶了幾個小內侍,折返回掖庭去,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方才紅著眼睛回去複命。
“奴婢已經送了師傅上路,師傅說,下輩子他還要繼續在您身邊效力。奴婢們幫著師傅換了衣裳,吩咐人好生裝斂安葬,送出宮去做一個月的水陸道場,好叫師傅早登極樂。”
羋秋隨之紅了眼眶,看向他時,目露欣慰:“辦得很妥帖。你師傅有你這樣孝順的弟子,九泉之下也能夠瞑目了。”
吉春哭道:“奴婢能替師傅伺候陛下,就是最大的福氣了!”
……
內侍監的死傳到宮外,百官民眾額手相慶,紛紛稱頌天子英明,能辨忠奸。
壽康宮內,太後笑眯眯的執起淑妃的手,寬撫道:“好啦,這回總該放心了吧?皇帝先前貶斥承恩公府,是做給外人看的,真出了事,他第一個保全咱們家。趙太監一死,曹廉的而子全了,對山東那邊兒的百姓也算是有了交待,彆的事兒也就這麼糊弄過去了。”
為著父親遭受彈劾的事情,淑妃近來都沒怎麼睡好,此時聽聞皇帝以內侍監的案子替母家頂雷,承恩公府無憂,自是大鬆口氣。
神情濡慕的看著太後,淑妃親昵道:“有姑母在,寶瑛什麼都不怕!”
太後真心疼愛這個侄女,這麼一句話都被哄得高興:“你呀,總是長不大!”
姑侄二人其樂融融的時候,外邊嬤嬤前來傳稟:“太後娘娘,六宮的娘娘們都到了,在外邊兒等著給您請安呢。”
太後淡淡道:“叫她們進來吧。”
自打皇後叫莊靜郡主家法伺候之後,便臥床不起,剛剛執掌沒多久的宮務也再度交了出來,太後直接就下令交給淑妃,理由都是現成的——賢妃身體不好,何必用這些瑣碎事情勞煩她!
賢妃對此毫無怨言,竟是坦然接受了。
隻是宮務可以交給淑妃,六宮請安卻不能往瓊華殿去,到底皇後還在,賢妃也與淑妃一般位列四妃呢。
於是便將請安的地點換成了壽康宮,每隔三日,各宮主位帶著宮裡人來給太後問安。
淑妃為著娘家的事情憂心,先前羋秋令內侍監斬斷了宮妃與外朝聯通的途徑,她沒法跟娘家互通消息,隻得到壽康宮來打探一二,再之後太後見時辰晚了,便也開口挽留,叫淑妃在壽康宮暫住一晚,畢竟她沒出嫁前也不時來這兒小住,她的房間太後一直都留著呢。
淑妃與太後的關係六宮皆知,入殿之後見淑妃早就到了,並不奇怪,如常一般陪著太後說笑逗趣兒,不時的奉承幾句,拍拍馬屁。
原以為這一日就會這樣雲淡風輕的過去時,不想賢妃卻忽然起身,玉而含暈,舉止輕柔,再度向太後見禮。
太後被她這動作惹得微怔:“賢妃何以……”
賢妃含笑垂下眼睫,溫柔不語,有些羞澀的樣子。
她身後的宮人笑盈盈道:“回稟太後娘娘,今早太醫往玉英殿去探脈,我們家娘娘診出了身孕!”
太後大喜過望:“是嗎?怎麼不早說!你這孩子,站著做什麼?快快坐下!”
又追問道:“多久了?胎氣可還穩固?!”
賢妃抿著唇,笑容嫻靜:“快三個月了。”
那宮人一臉的與有榮焉:“太醫說了,娘娘素日裡身子雖弱,但胎氣卻很穩固,料想是個身強體健的小殿下呢!”
太後向來不喜賢妃,更看不慣她那副嬌嬌弱弱的樣子,隻是兒子喜歡,當娘的不想叫他難受。
可現在賢妃懷孕了——雖說看不上兒子病弱的小老婆,但誰不喜歡大胖孫子呢!
大不了等她生下來自己接到壽康宮教養嘛,說起來,這還是皇帝頭一個孩子呢,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太後喜笑顏開,看賢妃的眼神無比慈愛,暫時連淑妃都忽視了:“你也是,既診出了身子,還頂著風到這兒來請安做什麼?照顧好腹中皇嗣,便是最大的孝心了!”
賢妃滿臉崇敬之色,柔聲道:“太後娘娘也是知道的,妾身的身子一向不爭氣,月事也不規律,哪想得到……太醫說皇嗣強健,走動一下也是好事,既然如此,妾身又豈敢因此驕矜,耽誤了給太後娘娘請安呢。”
太後因這突如其來的喜訊,直接把彆的事兒都忘到九霄雲外去了,而其餘人終於整合了心中的震驚與酸澀,按下滿腹妒恨,強笑著起身道賀:“恭喜太後娘娘,恭喜賢妃娘娘!”
淑妃酸溜溜道:“賢妃可真是好運氣啊,這樣病歪歪的身子,竟也有幸……”
她這話還沒說完,太後臉上的笑容便收斂起一半:“寶瑛。”
淑妃黯然的低下了頭。
太後見狀,不禁暗歎口氣,再看向賢妃時,喜色便略略淡去幾分,關切道:“這是皇帝頭一個孩子,再怎麼謹慎小心都不為過,以後你便不必再來壽康宮給哀家請安了,專心在玉英殿養胎便是,侍奉哀家的郭太醫醫術精湛,老成持重,當年哀家懷著皇帝,便是他伺候脈案,這回就叫他去照顧你的胎……”
賢妃仿佛沒聽見淑妃的酸話和太後言語裡的懷疑,神色溫婉,柔聲應下:“太後娘娘如此愛護,妾身感激不儘。”
請安結束之後,賢妃被當成一級保護動物,叫壽康宮的人畢恭畢敬的送回了玉英殿,淑妃起初還能忍耐,等人一走,眼淚就掉下來了。
太後又是憐惜,又是氣悶:“哭什麼,我還沒死呢!”
淑妃哭著搖頭:“隻恨孩兒不爭氣,沒福氣替表哥生個一兒半女。”
太後聽罷,不禁歎息出聲,又勸她說:“你現在未曾生育,反倒是好事,畢竟你和皇帝都年輕,以後總會有孩子的。等你以後成了中宮,隻要能誕下一子,哪怕前邊兒賢妃生了十個八個也越不過去,立儲立嫡,當年慧貴妃何等得意,不還是折在這上頭了?”
說到此處,她壓低聲音:“退一萬步講,就算你沒這個運道,彆人總是有的,就賢妃那樣的身子,誰知道她生產時能不能保全自身?你是要做皇後的人,若有子,必為儲君,若無子,那麼所有皇子都是你的兒子,你永遠都能立於不敗之地。”
這真是掏心窩子的話了。
淑妃忙擦乾眼淚,斂衣拜道:“是,孩兒多謝姑母提點。”
太後欣然點頭:“起來吧,地上涼。”
淑妃順從的站起身來,小心覷著太後神色,嘟囔道:“孩兒隻是覺得有些奇怪,賢妃身體一向不好,太醫請的那麼勤,當真是今早才發現有孕的嗎?還有她的胎像……並非孩兒蓄意詛咒皇嗣,隻是以她那副嬌弱身子,皇嗣當真會身強體健、胎像穩固嗎?”
“所以哀家叫郭太醫去照顧她的胎。”
太後淡淡道:“再等等,很快就有結果了。”
如此過了一個時辰,外邊終於有人前來回稟,道是郭太醫往玉英殿去為賢妃診脈後,特來向太後複命。
太後聽得精神一振:“快傳!”
郭太醫如實道:“賢妃娘娘的確已經有了將近三個月的身孕,身體雖弱了些,但腹中皇嗣胎像甚好。”
太後心中再無疑慮:“好好照顧皇孫,哀家自有重賞與你!”
……
賢妃有孕的消息一經確定,壽康宮便打發人去給羋秋送信,她聽罷自是大喜過望:“這可是朕第一子啊!”
當即吩咐厚賞賢妃,還打發人給太後送信,想晉封賢妃為貴妃。
太後理所應當的攔了下來:“還是等瓜熟蒂落之後,再行封賞才好,她懷著身孕,本就惹眼,若再得晉封,惹得六宮妒恨,反倒於安胎不利。”
羋秋隻得作罷,迅速將手頭上的事情處置完之後,又往玉英殿去探望賢妃,深情款款的拉著她的手畫餅:“眼下這個位分太委屈你了,朕原是想趁著你有孕之喜晉封你為貴妃,待生下皇子之後,杜家……再叫你做朕的皇後。隻是母後顧慮的也有道理,你既有身孕,又晉貴妃,隻怕會成為眾矢之的,還是等皇兒降生之後,再行冊封為上。”
“柳兒,”她動情不已:“你是朕心中唯一屬意的皇後!”
賢妃雖有著一腔往上攀爬的野心,卻也不是鐵打的肺腑,被這熱氣騰騰的大餅感動得涕泗橫流,隻是心中歡欣有一、傷懷有九,五味俱全。
她自己知道,這個孩子注定是無法順利降生的,而她為了偽造胎像服食的虎狼之藥也會極大程度的損害她的身體,或許她以後再也不會有孩子了。
她要當上皇後,她必須做皇後!
皇帝以後還會有很多孩子,而她隻有成為皇後,才能有名正言順繼續做母親的機會。
自己不能生育沒有關係,後宮多得是能生育的女人,所以在那之前,她必須掃平一切前進道路上的阻礙。
太後和淑妃都是其次,最要緊的,還是杜若離!
賢妃眼睫微垂,遮蓋住內裡熊熊燃燒的野心,她笑的溫婉,拉著羋秋的手去摸自己肚腹,仍舊是皇帝最心愛的那朵解語花:“柳兒不在乎名分和地位,隻要能長長久久的陪伴在陛下身邊,就心滿意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