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經川西橫斷山脈向西北而去,沿路俱是奇山詭壑,高聳者不可見其頂,幽淵者不可窮其深,其間隱藏著幾多凶獸奇鳥,怪蛇毒蟲,自古也沒人能說得清楚。及至過關出塞,來到昆侖境內,更有一番奇妙景物。
此時正值三九,昆侖山千裡寒雪,猶如銀蛇狂卷,遊龍怒咆。攝於如此凶威,萬物莫不瑟瑟於洞穴之中不敢出動。風裹雪粒成了一片片白茫茫的霧幕,盤旋遊走在山嶺之間,使人隔五尺而不能見物。忽而自雪幕中,一抹臃腫的白影緩緩顯出身影,一步一個腳印的艱難攀上了山腰。
那人周身密不透風地裹著一條雪白貂裘,鬥篷沿壓得極低,將頭臉也幾乎遮住了。她走了兩步,隻見裘外露出半截纏金細繩,這繩子一頭牽在她袖裡,另一頭則綁著五六個裹著皮毛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頭。
貂裘人四顧一望,瞧見山腰左麵立有一道陡崖,上麵盤石掛雪,難以攀登,下頭避風處卻正開著一道狹窄洞口。她心下歡欣,便輕輕扯了扯繩索,打頭朝那洞口而去。進洞之後,她視線一暗複又一明,隻見此洞口小腹大,可容納十數人有餘,靠裡角落處燃著一堆篝火,一個裹著羊皮大襖的中年男人躲在一旁烤火,正麵容慌亂地瞧過來。
貂裘人不忙動,也不忙說話。她向那男人細細一打量,隻見他臉膚皸裂,手骨粗大,衣衫粗陋,神情甚是瑟縮不安。他身畔不遠處,正擺著一副手鏟並一隻籮筐,筐上覆著粗布,布下隱隱露出一枝植物須葉來。這麼一瞧,仿佛是個進山采藥又不幸遭遇雪暴的藥夫。
那藥夫直愣愣地望著貂裘人,後者穩穩地站在洞口處,雪白一條人影將陽光儘都遮住,隻有風暴仍在她身後淒惻怒號。兩人四目相視,藥夫心如擂鼓,兩手冷汗涔涔,他不知來人路數,又怕被她瞧出破綻,心下著實煎熬無比,竟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
正此時,那貂裘人忽而開口問道:“尊駕是上山采藥來?”
她一開口,隻聽聲音如春風細雨,又似桃杏初綻,真是說不出地軟洋柔膩,動人心扉。她話音一落,那藥夫便是一呆,實是未料到來人是個妙齡少女。
他聽得她身後的滲人風雪聲,不由更加謹慎,訥訥點頭道:“小姐說得是。”
那貂裘人仿佛微微一笑,她兜帽甚低,本瞧不清麵目。可聲音卻叫人如見當麵:“外麵風雪甚烈,我走不動了,能否借地烤烤火?”
藥夫道:“小姐要是不嫌棄,儘管來烤火。”
貂裘人道:“多謝你啦。”她說罷,向洞中嫋嫋踱入幾步,微微一牽繩索,將那五六個男人讓進洞來。
那藥夫大吃一驚,隻道事情敗露,幾乎要暴起而逃,然他生性謹慎隱忍,再一細看之下,隻見那五六個男人手皆被繩索綁住,雖各個身披綢錦,儀表不凡,但卻神容委頓,麵如死灰。幾人走進洞中,明明疲憊不堪,兩腿顫顫,卻極為規矩地垂首站在那貂裘人身後,不敢稍有違背。
那貂裘人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身上落雪,隻見其柔荑勝雪,指尖蔻丹瓣瓣如鮮春好花,極是嬌嫩豔麗。她拍落雪粒,這才道:“你們也休息一下罷。”
那五六個男人聞言如釋重負,紛紛道:“多謝姥姥體恤。”
貂裘人不再理會,而是就手將頭上鬥篷掀落,露出滿頭漆黑秀發。她一抬頭,發間壓鬢銜珠鳥的銀翅微微一顫,迎著篝火跳動,將一抹嬌豔的流光投映到她素雪秋花般的臉容上,真是較巫山神女更麗,比湘水帝子猶清,刹那間令暗室皎皎生輝。
那藥夫看得心神微微一震,轉瞬卻又驚疑更深,這分明是個極美貌的少女,何以這幾個陌生男子卻被她縛在繩上,口中畢恭畢敬,稱之為姥姥?
這會兒功夫裡,那貂裘少女已走到篝火一畔,微微屈身坐下。皮裘微動間,露出她領間一抹牙白緞,裙角一隙灼豔石榴紅。
藥夫不敢與她搭話,便又往牆角縮了縮,仿佛攝於她姿容打扮,自慚形穢一般。
貂裘少女先是自在烤了烤手,然後輕柔問:“伯伯,你上山采的甚麼藥啊?”
藥夫小心老實地道:“運氣不大好,隻采到兩棵苦參,都不上什麼年頭。”
少女微微一笑:“這裡附近都沒甚麼人煙了,伯伯你采藥采到這裡,未免也走得太深啦。”
藥夫苦道:“這有什麼法子。進山不深,哪裡還有什麼好東西可采。若不是家裡遇到難事,我也不敢豁出命來走這麼深。如今雪這般大,恐怕便要死在這裡。”
那少女聞言,半晌也沒說話。
藥夫正要鬆一口氣,卻忽而聽她細語:“伯伯,你怎麼好似很怕我?”
那藥夫心裡一凜,訥訥道:“您是穿綢緞的,大雪天的上山,又有本事的人。小人自然恭敬。”
那少女狡黠地哼笑一聲,道:“你不要怕。無緣無故的,我又不會打你罵你。”她指尖朝牆角那幾人一指,“你瞧他們幾個,他們可是大大的壞人,我也不沒有打罵他們?”
藥夫不知原委,隻得道:“是,是。”正愁如何脫身,卻又聽那少女道,“伯伯,不瞞你說,我也是進山來采藥的。我瞧你你這藥鏟和筐兒不錯,給我怎麼樣?”說著,她自袖中摸出一顆金珠子,“我也不白要你的,用這個來換。”
藥夫心下一沉,口中卻道:“不敢,不敢。金珠子太珍貴,我這破筐哪值這許多。”說著,便又往筐旁靠了靠。
那少女聞言,捏住金珠歪頭瞧著他。她兩抹卻月眉下,生著一雙羽睫纖柔的含情水眸,正如湖波中倒影的兩顆秋星。瞧得久了,正叫人覺得遍體生寒。
半晌,那藥夫幾乎要去握住鏟子,少女終於收起金珠,道:“不賣就算啦。”她定定地盯住藥夫,似乎有些微不足道的歉意,“那我可就搶啦?”
她話音一落,那藥夫當即躍起,兩眸中亮起電光,熠熠地全無木訥憨厚之相,咫尺之間舉鏟向她暴刺而來,口中冷喝道:“看你有沒有命搶!”
他這話隻說道一半,麵容忽然一陣抽搐,忍不住慘叫了起來。手中那藥鏟也再拿握不住,鐺地一聲掉在了地上。於此同時,他人也委頓在地,疼地扭曲一團,一下滾到火堆上,臉上當即燎出一串血泡,頭發亦嘶嘶地燃了起來。他全然不顧,隻不住地慘叫打滾,聲音淒惻到讓人頭皮發麻。牆角那五六個男人聞聲,竟然嚇得臉色蒼白,嘴唇哆嗦,在這酷寒天氣裡流了一頭一臉的大汗。
那貂裘少女則如若未聞,娉娉婷婷地坐在火堆旁,向地上伸出一根玉就般的細長手指,口中道:“啾啾,過來。”
篝火旁,正躺著那把藥鏟。聽到聲音,那鏟子木柄上掉落下一條白玉般的胖蟲,口尾上各纏著一絲金線般的紋路。那蟲子在地上蠕動甚快,不多時便攀上了少女的手。
焰光熠熠中,那少女指尖的蔻丹鮮紅如血一般,仿佛眨眼間便要滴落在地。她將那小蟲往袖裡一收,這才脈脈地望向地上那藥夫,道:“疼不疼啊?”
她說話時,那藥夫身上的羊皮襖子已經被他自己扯破,他兩手在身上死命抓撓,頭臉身上一片血肉模糊,形狀慘不可言,口中隻叫道:“救命啊,救命!!!”他有心直接撞死或是一掌打死了自己,可卻不知為何全沒力氣,直躺在地上猶如一個廢人一般。餘光瞧見那少女,仍舊如此雪膚花貌,可此時卻猶如惡鬼一般。
他有意向她撲去,卻隻朝那頭扭動了一下,留下一地血痕,口如風箱般斷續嗚咽道:“我給你了,你要什麼都給你,求求你大慈大悲,放我一條生路!”說著竟大哭起來,又複打滾抓撓自己,血葫蘆似的臉上滿是涕淚,“救命,救命……”
那貂裘少女斂了斂裙邊,彎頸回首,向洞角那六個男人問道:“是他先要殺我的,我才叫蟲兒輕輕咬他一下。你們說是不是?”
那六個男人見她回首,幾乎嚇得亡魂皆冒,聞聲極儘諂媚道:“姥姥說得再對也沒有了。這種動輒動刀動槍害人的家夥,合該叫他受受苦。姥姥對他已經夠慈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