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九卻不理他,出了院子徑直往向經綸那兒去。尋常這時候他不是處理教務,便是寫字讀書,尋到書房去準錯不了。
果不其然,到了地方一看,隻見廊下正垂首站著兩婢子,兩護衛。她來得慣了,向經綸從不趕人,是以四人見她也不阻攔,任她掀開厚緞簾子走了進去。
向經綸一道雪青瘦影靜立案旁,麵前正攤開著雪白一大張宣紙。
曾九見他麵色沉肅,眉峰高挑而兩目寒湛,神情大不同,整個人仿若古豪俠肋下青劍,刹那間便要龍吟出鞘,不由一時默默不語,靜靜站在了簾畔。
向經綸旁若無人的默默望紙,片刻後右手撈過案上一隻筆,草草一蘸焦墨,忽而腕隨心動,筆走龍蛇,力透紙背般揮毫紙上寫罷一字。一字寫完,筆勢不斷又生一字,如此連綿不絕,竟似寒江乍瀉,出峽奔流。
曾九緩緩走上前去,隻見他桌上湯藥未飲,信件淩亂,靠牆一側橫臥著一隻紫檀劍匣,她從未見過。再看他紙上字跡,起處焦黑煞煞,如天雷暴雨叱吒,愈往下行,墨漸不足,有勾折抹轉處,仿佛崩山裂壑,又如斷劍折鉤,及至收尾,餘墨似有如無,皆化作一片蕭蕭細雨,瑟瑟水痕。
她識得這是一闕水龍吟,便輕聲念道:“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裡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鬥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
“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元龍老矣!不妨高臥,冰壺涼簟。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係斜陽纜?”
曾九念罷,見詩中揮劍北進之高概雄思、壯誌難酬之彷徨悲歎,竟與向經綸所思所望如出一轍,不由以為是他所作,便微微一歎道:“好詞。”
向經綸拋筆在側,仿佛知她心思,長舒一口氣道:“此詞非我所作。”說罷,他目光流連紙上片刻,忽而喚人道,“把這拿去燒了罷。”
婢子上前將宣紙卷起,忽露出案上半張信箋。曾九一瞥之下,看個七七八八,正是分壇屬下傳來信報。隻見上麵依稀說得是甚麼彈劾、革職,歸隱雲雲。她看得一半,便微笑道:“那倒奇了,這人仿佛特地為你作了一闕似的。”
向經綸一紙寫罷,情緒已然歸於平靜,聞言微嘲道:“他哪裡是為我寫,是為自己寫。”默然片刻,又忽而淡淡道,“我知稼軒公之恨也!”
二人並肩而立。向經綸靜靜望著紙上詞句,曾九則仰起頭來望他麵容。
望著望著,她忽而心想,他不過二十七八歲年紀,隻怕是向來自知時日無長,是以才同四十多歲的老頭子一般,生出了如此壯誌不酬、卻時難我待的心思。
她早先六七十年間,多是瞧見誰英俊動人,便談笑調情幾句,一言不合稍覺無聊,便即拋在腦後;還未曾遇到這般一種可愛人,抑或未曾打心眼裡覺得誰有他這般可愛。一時忽而不著調地想道:“我怕是有些喜歡他。”又悠悠然尋思,“那麼我更歡喜他中意我貌美如花、聰明絕頂,還是不歡喜他這樣兒?”竟絲毫沒去想人家不中意她又當怎辦。
半晌,向經綸緩緩將信件折起封好,側首向她微微一笑,觀其神色,仿佛已然不縈於懷。
曾九便也注視著他,溫柔一笑。
向經綸轉向桌側劍匣望去,沉吟片刻後,向人吩咐道:“去請嚴副旗使來。”
曾九問:“這裡是甚麼好劍?難不成正是龍泉抑或太阿?”
向經綸知她故意逗趣,不由笑道:“鬥牛光焰,見淵成龍,豈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藏於匣中的?”又開匣一撫長劍劍身,道,“但此劍也非尋常,是我父親自一位抗金義士手中所得。不敢說切金斷玉,吹毛短發總歸有了。”
曾九垂頭一望,隻見那不過一柄舊劍。寒光秋水不現人前,正收斂在綠鯊皮劍鞘中。向經綸手指在那劍鞘上輕輕一蹭,便即放開,並未將這柄難得寶劍抽出一觀。
噠地一聲闔上劍匣,他道:“寶劍應當贈英雄。白白放在我這反倒埋沒了它。”
曾九與他相識至今,還未曾見他用過武功,便笑道:“向教主,適才辛散人又將你沒口子的誇了一通,可我究竟也不知你武功如何。不知你肯不肯賞臉與我切磋一番?”
向經綸極少駁她麵子,眼下欲要說甚麼卻忍不住咳了幾聲。便又想起桌上藥湯,端起來一飲而儘,才微笑道:“唉,你還是饒了我罷。我雖自幼習武,卻不是出於喜愛。實乃這世上有許多事,有時不得不以武功來解決。我與你之間,切磋武鬥還是能免則免罷。”
說話間,門外簾子一挑,跨進一個黃袍黑靴的漢子,正是巨木旗副掌旗使嚴樂生。
向經綸見他來得快,微一詫異,便知他隻怕是正巧趕來,便笑道:“嚴大哥來得正好。我正有事,要請你往南邊去一趟。”
嚴樂生拱手道:“教主請說,屬下但憑吩咐。”
向經綸便將劍匣向身前微微一推,又從信堆最上拾起一封,道:“勞煩你將此信此劍,一並送往江西上饒,交給帶湖一畔的一位稼軒先生。”
嚴樂生道:“屬下遵命!”竟也未仔細打聽稼軒是誰人,又在帶湖哪裡,仿佛隻要向經綸吩咐了,便必能辦到一般。末了又從懷裡取出一封信來,道:“濟南府分壇傳來的新消息,請教主過目。”便自退下。
向經綸接過,撕開信封一目十行,看罷默默無語。
半晌,他道:“王重陽此人不凡,卻無奈蚍蜉不能撼樹。目下義軍已教金人給全殲了。”
曾九聽又是個壞消息,不由厭煩,便忽而伸出柔荑握住他手掌。
向經綸驀然回過神來,便聽她道:“好啦。如今這世道,壞消息聽一整天都不必重樣兒。”她凝注著他,嫣然微笑道,“我們去下棋罷。”
向經綸望著她,忽而發覺今日她竟很溫柔。她往日也不是不溫柔,隻是同今日不大一樣。
前後一想的刹那,心中竟忽有觸動。
曾九亦望著他麵容。在一瞬間,她仿佛感覺他有甚麼話要說。
但他末了隻自然而然的回握住她手掌,笑道:“你說得很是。世事再如何繁雜,芸芸眾生如你我,這般下下棋的時間還應當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