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陸(1 / 2)

月餘時光彈指既去,曾九在光明頂上悠然度過除夕,日子便到了淳熙九年上。

直到現在,向經綸也沒說究竟要她幫忙辦甚麼事。而她儘日閒走閒逛,仗著模樣年少稚嫩,人又貌美絕倫,時常與人和顏悅色、隨口閒談,對方往往不知不覺便透露出一些瑣碎小事。曾九聽在耳中,記在心裡,描描補補之下,竟大致將明教教內分歧得知個七七八八。

原來自二十八代教主方臘轟轟烈烈,席卷江南好大一片江山以來,明教上下自感雖敗猶榮,氣勢反而大為振奮。要知明教傳自波斯拜火教,教中信徒許多行為便與中土人士不同,瞧著頗有些神秘古怪,令人側目。徽宗當年派手下鎮守官員剿滅治下明教教眾,除他們時常煽動貧苦百姓鬨事外,更有徽宗生平篤信道教,不滿其教旨的緣故。

而百來年間,明教分壇多有不滿官吏剝削,造反起事的行徑,但卻終究飽受打壓,不成甚麼氣候。及至朝廷愈發腐朽不堪,民怨甚沸,這才有了六十年前那一番起事成就。

方臘誓死不降,身殞汴梁之後,明教教眾心火不死,總想再圖大事。二十九代教主佘天舟在位之時,恰逢高宗皇帝倉皇南逃,中原北地儘數失落,教中眾人愈發不齒趙姓江山,暗中籌謀舉旗造反。及至嶽武穆冤死風波亭,萬民同悲,明教趁機四下作亂,卻因種種緣故未能再掀起太大風浪。

佘教主壯誌未酬,含恨而終,教主之位便又傳到了向經綸父親向符遠手中。

向老教主乃是一位天賦奇才、武功絕倫的不世高手。他與青鬆道人辛英、光明左使韓康等人皆於落魄危難之際受了佘教主大恩,這才平步青雲,成就了一身本領武功。繼位之後,自然秉持佘教主遺誌行事,為明教大業費儘心血。隻是向老教主行事方式與佘教主大為迥異,其時宋金以秦淮為界,南朝漸漸有了些太平之相,很緩過來了一口氣,向老教主便主張蟄伏不發、積蓄實力、靜待時機。

經曆這數十年的窮兵黷武,明教上下損傷頗重,自然無不讚成。如此這般蟄伏二十餘年,向老教主卻忽而於練功之際走火入魔暴斃,死前留下遺書,這才有了向經綸弱冠之年,繼位教主一事。

而矛盾也就這般發生了。

向經綸的誌向想法,與他那幾位叔伯長輩頗有不同。這位小教主,眼見中土淪落,百姓失所,金國鐵騎近來愈發有南下肆虐之意,極不讚同趁火打劫,此時就與趙家拚耗,而是一力主張先抗金兵,再圖江山。

可這江山是他老趙家的江山,若助南朝共抵金騎,就算到頭來恢複了中原河山,天下也不會易主而姓。遑論那時南朝必為萬民所向,大家夥兒流血流汗,豈不全為人做了嫁衣裳?

而若不敵金兵,闔教上下,豈不就此灰飛煙滅?

向經綸卻隻道,就算一統了山河,若朝廷仍不行善政,聖教聖火綿延不儘,終有一日可取了他的江山。而若事不能成,國破家亡,那麼明教上下縱有一人活著,亦當終生抗賊反金,至死方休。我等一時榮辱富貴,相比之下又算得了甚麼?

他一意不允,又在中下層教眾中頗有威望,幾個教中長老一時奈何不得,兩方便時有摩擦,不甚相合。

曾九知曉了這些恩怨往事,再來思慮往時今朝的種種情形,無意卷入進來的鬼蜮旋渦,便更清楚明了。

她亦愈發覺得向經綸很有意思。

這一日初晴又雪,她又在辛英院子盤桓了個把時辰,瞧罷童子奉命炮製精材的手段,又連哄帶騙地往兜裡劃拉了許多好東西,這才和一臉耿耿於懷的辛英分座書案兩旁,隨手翻翻藥典醫經,口中嫣然道:“辛伯伯,快彆肉痛了。我不白拿你的好東西,往後自有回報。”

辛英沒好氣道:“你扯著教主大旗來作虎皮,我不跟你混纏。往後快少來我這裡。”想了想,又忍不住叮囑道,“你技藝未精,拿我東西與你婆婆調配還差不多。莫要糟蹋了。”

說話間,窗外一個小童手執藥壺走到院裡,蹲在廊簷底下濾藥渣。辛英嗅到味道,揚聲問:“是教主的藥麼?拿來我瞧瞧。”小童便端著藥碗挑了簾子進來,由辛英檢查罷了,才捂著棉巾小心捧送了出去。

向經綸生有不足之症,須得小心維持保養,故而常年藥湯不斷。這也是數月來曾九瞧慣了的。

她翻過一頁書,抬頭見辛英目送那小童離去,目中有怔怔之色,便笑道:“辛伯伯,怎麼啦?”

辛英沉默半晌,忽而道:“向教主懷真抱素,驚才絕豔,實是我教百年難得一見之人。奈何生遭天妒,縱然再怎麼進補調養,隻怕也不得多壽。”這番話,他極平靜地道來,卻也不知是同曾九說,還是自言自語。末了,他慘淡歎道:“我對不起向大哥。” 說話間兩目輕輕一閉,眉糾如結,又生幾分淒憤之色。

曾九仔細觀他情貌,心知這番話他倒說得十分真心實意,想來與向經綸多年情義絕非虛假,不由微生譏嘲之色。但待辛英睜開眼來時,她臉上已不露痕跡,反而蹙眉問道:“再沒彆的法子了麼?”

辛英道:“除非,除非……”又道,“反正,我是再沒彆的法子了。”

曾九不動聲色的窺視著他,口中緩緩道:“不知若婆婆在此,能不能救得他。”

辛英身上一顫,回過神來道:“誰也救不了他。命數所定……人奈之何?”他細細瞧了曾九兩眼,目光定住在她近來常戴發間的卷雲飛雀釵上,忽而道,“你實是配不上他。”

曾九初出小樓之時,手提一柄單刀便隻身踏入江湖,在這殘酷詭譎之地上摸爬滾打,出生入死,及至翻覆風雲四十餘年,早已見慣人間風物,尋常不將他人眼光放在心上。聞言毫不在意,隻覺得辛英行為做派的矛盾之處,著實有點意思。便佯作羞憤,正要道一句“用不著你來操心了”,卻聽他續道:“我實在看不懂,他究竟瞧中了你哪一點。”

曾九聞聲,臉上忿色忽而便消散,嫣然睨他道:“這自然是因我貌美如花,又聰明絕頂了。”

辛英瞥了她一眼,聲音微惱道:“你未免也太看輕他了。”

曾九微微笑說:“怎麼,原來他偏喜歡貌若無鹽,蠢笨如豬的女子?”

辛英兩眼一翻,道:“不可理喻。”

曾九見他仿佛從方才的情緒中自拔了出來,便又問:“你又不是他,你怎麼知道他便瞧中我了?”又咬唇一笑,“辛伯伯,您彆怪我唐突,我瞧論才智心性,您可萬萬比不過他,焉知他這般沉穩人究竟心底裡中意誰?”

辛英愈發不耐煩,垂頭看書道:“我知道得多了!你才認得他幾天?”

曾九聞言心中好笑,卻假作俏臉一寒,亦垂下頭來看書。隻是定睛一瞧,便見這一頁上的藥方,叫人用墨汁塗得斑斑點點,仿佛著意掩去一些字一般。曾九目光掠過方子,恰巧識得,便與記憶兩相對照。發覺給墨汁塗去的隻有反複出現的三個字,正是“白英”的“白”字,“女貞子”的“貞”字,以及“鬆節”的“鬆”字。

她不動聲色,又將這本醫經朝後翻,不多時翻完一本,發覺凡有藥材名兒含這幾字的,俱都被墨汁塗去了。正此時,辛英見她胡亂翻書,便趕人道:“快彆再這煩我了。”

曾九便站起身,悠悠道:“有甚麼了不起。我找向教主去。”

辛英道:“你也彆去煩他了。他已經夠煩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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