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拾柒(1 / 2)

拾柒

二人本就是在調笑, 歐陽鋒聞言麵色不變, 緩聲道:“那好罷。那你讓我親親。”

曾九忍不住又笑了,道:“不給親。”

歐陽鋒的目光在她臉上仔細逡巡, 仿佛要透過她紅暈滿布的麵孔看到她藏住不露的心思, 半晌問道:“乾甚麼不給親?我瞧得出來,你並不是不歡喜我。”

曾九瞅了他一眼, 嘴角噙著笑意, 卻不答話,道:“就不給親。快帶我回去, 不然我跳下去啦。”

歐陽鋒盯著她看了片刻, 目光中欲念漸消, 又是一副冷冷不為所動的樣子了。他一手鬆開曾九, 去執韁繩引馬, 另一手卻仍緊抱住曾九腰肢不放,微笑道:“好罷。那就回去。”

二人一路無言,縱馬趕回白駝山莊後,歐陽鋒便照舊去靜室打坐練功。當晚曾九挑燈在藥房思索新毒,便由婢子送了晚飯, 單獨吃罷睡下。

這本是尋常事, 隻是明日一早,曾九再見到歐陽鋒之時, 忽而發覺他搖身一變, 竟成了好一位彬彬有禮、不冷不熱的端莊山主了。

曾九看在眼中, 卻不動聲色, 照舊言笑晏晏與他交談。及至午間飯罷,因酷暑熬人,歐陽鋒便請她往清池邊的水榭中飲冰看花。

水榭之上波光斑斕、花香四溢,四麵卷簾外,猶娉娉婷婷立著四名白衣美婢,令人不得不心情舒暢。因是頭一回來,曾九跪坐在涼簟上,搖著紈扇將這地方四下一打量,微笑讚道:“歐陽莊主真是會享福。”

歐陽鋒似笑非笑,客氣道:“塞外不入流的匠人手筆,讓你見笑了。”

與起初不同,他這會兒言辭反倒極為謙抑了。

曾九極擅觀察,直覺敏銳,這些日子來已然發覺,歐陽鋒這人是個不折不扣的兩麵派。若是對著他瞧不起的常人,那是白眼翻天,冷酷高傲之極,三言兩語間能讓人要麼怒火滔天、要麼無地自容。而若是對著他瞧得上眼的對手,往往又口蜜腹劍、謙抑非凡,慣能隱忍不動,皮笑肉不笑地與人和氣周旋。

曾九與他相識以來,崖頭初見時他是第一種臉孔,互有了解後換了第二幅麵孔;到了相處日久,心動情熱之際,他心懷男女之情,態度自然大有變化,不比從前心機刻意。此時翻臉變樣,顯然是故意為之,曾九睨著他半晌,見他隻當沒瞧見,忽而溫柔一笑道:“我和你說件事。”

歐陽鋒道:“請講。”

曾九手上扇麵搖動,道:“我要走了。這些日子多謝你的招待。”

歐陽鋒聞言向她看來一眼,緩緩笑道:“好說。在下晚間當設宴款待,聊為餞彆。”

曾九微微一笑,也不答話。正此時,外麵曲廊上匆匆走來一個捧著食屜的婢子,待到簾外,脫鞋膝行進水榭之中,口中道,“曾姑娘要的東西來了。”說著自食屜中取出一隻銀盞,盞中正盛著色澤紅豔的鮮血。

曾九上了心,道:“是雞血罷?”

那婢子道:“廚房照您吩咐,現宰殺了一隻公雞。”見曾九點頭,便又膝行垂首退了下去。

歐陽鋒聽她二人對答,問道:“你要血做甚麼?”

曾九將隨身攜帶的一隻小巧紫葫蘆放到桌麵上,微笑道:“你不是早就想知道我葫蘆裡賣的甚麼藥麼?今天給你瞧瞧。”手上紈扇一擱,將葫蘆對著那銀盞打開,斜斜側放在矮幾上。

不多時,那葫蘆裡的東西受血腥氣吸引,緩緩探出了頭。隻見當先一抹赤豆般鮮豔紅色自葫口處顯露了出來。鮮紅探出後便是瑩白,不多時一條白玉般的小蟲爬到了桌麵上,觀它形貌,先露的那一點朱砂紅正是它頭頸的顏色。

歐陽鋒淡淡看著,點評道:“這小東西長得倒精致。”

曾九道:“我將它當祖宗養,它瞧著能不好麼?”說話間,那白玉點朱的小蟲已自個兒爬上了銀盞,頭頸勉力朝盞中一探,觸足忽而抓握不住盞沿,整個蟲倏而倒栽進了鮮血裡。曾九瞧著好笑,複又將紈扇拾起,口中道,“等它喝罷。喝飽了周身都紅豔豔的,更好看。”

歐陽鋒問道:“你這蟲子甚麼名堂?”

曾九心知他問得是自己何以如此寶貝它,卻不回答,隻悠悠道:“這蟲子生得美,我給取名叫胭脂痣。好不好聽?”

歐陽鋒冷冷一笑,道:“你這取個名字也要掉書袋的酸文氣,倒和我認識的一個人很像。”

曾九嫣然問:“甚麼人?能和你混在一處的,想必也不是甚麼好人。”

歐陽鋒冷哼一聲,正要說話,忽而想到甚麼,話又止住了。末了道:“是啊,他這人邪性,也不是甚麼好東西。”卻不說那人姓甚名誰了。

曾九知他會記在心上的人,必然也不是池中之物。但他不說,倒也不必追問。餘光瞥見牆上銀鉤上掛著一張箏,便話鋒一轉道:“我瞧你書房雅室之中,常有箏擺放,可卻從沒聽你彈過。眼下我要走了,何不如撥弦一曲相贈?”

歐陽鋒聞言卻道:“我彈箏有清厲肅殺之氣,所為也非怡情,不便離彆相奏。你若是喜歡聽,晚間命奴婢彈了就是。”

曾九微笑道:“那不必了。我隻想聽你彈。”

二人沉默片刻,那銀盞中鮮血愈來愈少,漸漸露出通身血紅的小蟲。原本那一條蟲,現下幾乎肥成了一坨,曾九撥釵輕輕戳了它一下,它也懶懶一動不動。

歐陽鋒與她一人一畔,共桌而坐,見狀問道:“這小蟲是毒蟲還是蠱蟲?”

曾九道:“毒蟲。”

歐陽鋒便問:“比那甚麼怨女蛛如何?”

曾九瞧了他一眼,嫣然說笑道:“你讓它咬一口試試不就知道?”

歐陽鋒聞言微微一笑,卻道:“好啊。倒看看它有沒有本事咬得倒我。”說著白袖一揮,向這小蟲伸出左手食指,便如曾九拿釵撥它一般欲觸手逗弄。

曾九不料他如此膽大妄為,蹙眉道:“彆拿手靠近它!”她話音未落,那小蟲嗅到血肉氣,原本懶洋洋趴著,卻霎時倒轉頭頸,朱砂色一閃向歐陽鋒指尖伸去。這一霎功夫極快,歐陽鋒幾乎於此同時縮腕回袖,痛嘶了一聲。

曾九臉色霎時一變,忙撲到他身畔,從懷中玉瓶裡倒出三顆猩紅丹藥,道:“吃了。”說罷抽出紫光刀,便要向歐陽鋒額心劃去。

歐陽鋒側頭一躲,握住她手腕道:“這是甚麼意思?”

曾九見他不吃掌上解藥,當即氣極反笑道:“好,你不吃,該著你去死!”話音一落,她驀然怔忡片刻,劈手擒住他左腕一瞧,果然見他食指尖上微生琴繭,完好無損,根本沒給小蟲咬到。

好哇你個卷毛賊!

曾九適才心急,實在是她這隻紅蟲太過歹毒,稍微耽擱一呼吸功夫,人便救不回來。何況那蟲張口咬人迅捷如電,按著適才情況來瞧,非給咬中一口不可,她自然顧不得驗明真假。若是白駝山主人這般莫名其妙、令人發笑的死在她手裡,不提後續種種麻煩,單說她花在他身上的時間精力,不全都白費了?

歐陽鋒活著且有大用呢!

曾九握著他手,瞧見他不用死了,便即心寬如故。這口急氣悠悠一熄,她轉瞬便想明白了他的心思,心道來得正好。當即把他手一摔,惱道:“你騙我!”

歐陽鋒反手握住她腕子,笑道:“我幾時騙你了?我說我給咬中了沒有?”他瞧見曾九方才情真意切,誠不欲他性命出事,不由胸中赫然一寬,餘下疑心儘數散去,暗想:“我二人雖因結怨而相識,又是同行冤家,但事到如今,她無心害我卻是真的。”隻他怎麼也猜想不到,曾九誠不欲他出事的緣故,著實與他心中所思大相徑庭。

曾九則佯作愕然片刻,勃然大怒道:“臭不要臉!我再不理你了!”她心中頗感興味,隻恨自己向來不會哭,不然來點眼淚助助興是極好的。

歐陽鋒卻以為她真個惱火無比,當機道:“好啦,是我不對。”又一番軟語溫存,不知不覺間將曾九抱了個滿懷,說話亦變成耳鬢廝磨。

再說了片刻,曾九佯作火氣漸消,回過神來,恰時受他在肩上輕輕一按,人竟不由自主躺倒在他懷裡了。眨眼功夫,他又不著痕跡的俯就過來,支肘在涼簟上一撐,便將她罩在了身下。

曾九仰麵躺望著他,心中不由暗暗佩服,但卻隻輕膩膩的問:“你乾甚麼?”

歐陽鋒一言不發緊緊盯著她,見她膚生霞暈,猶若微醺,羽睫半闔的凝眸相看,隻覺香豔絕倫,銷魂已極,不由俯首在她唇瓣上一啄。

曾九睫毛微微一顫,任他親了一下。這一親罷了,曾九忽覺四下微微一暗,雪牆立柱、二人衣衫長發之上,儘有粼粼橫影如水流動,卻是外頭婢子見機極快,將水榭四麵竹簾都挑落放下了。

呼吸交纏間,她不待歐陽鋒再親下來,先伸手攬住他脖頸,察覺他要伸手解她衣帶,又忙側身欲躲,被他按住後咬唇一笑道:“不怕羞,有人在看。”

歐陽鋒道:“她們不敢看。”說著又要低頭索吻。

曾九側首一躲,被他親在頸上,隻覺頸窩裡一陣酥癢,忍不住便笑出聲來,嗔道:“你再這樣我要生氣啦。”

歐陽鋒倒也知道她的脾氣,心想她既然屬意自己,那倒也不急在一時,便不強迫。而是垂首仔細瞧她,臉上隻是略帶微笑,甜言蜜語卻張口就來道:“那你生氣給我看看,我瞧你生氣也很好看。”

曾九順手撈了他一把自來卷長發,道:“呸。”卻也不再躲,這般懶洋洋地躺在他懷裡,嬌滴滴道,“我有事要問你。”

歐陽鋒很有耐性道:“說。”

曾九道:“你怎麼膽子那樣大?就不怕我不救你麼。”

歐陽鋒微笑道:“不是那麼回事。”他沉吟片刻,道,“我身上有件奇物,名叫通犀地龍丸。佩戴身上後可令人百毒不侵,蟲蛇不敢近。我指尖沾了氣味,它不敢真下口咬我。”

曾九微微睜大眼睛,好奇道:“甚麼東西?拿給我瞧瞧?”

歐陽鋒捉住她手親了親,微笑道:“在我懷裡,你自己伸手來摸。”

曾九活了這麼多年,臉皮早已厚如城牆,聞聲嫣然道:“我可不白摸。摸到了送給我才行。”

歐陽鋒低聲道:“你嫁到白駝山莊來,我的東西不都是你的了?”

曾九凝視著他,笑問:“怎麼?不要我做你的愛姬啦?”歐陽鋒正要說話,外頭忽而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來人止步簾外,卻不直接張口稟報,隻叫了聲:“莊主。”

歐陽鋒向外看了一眼,又垂頭看了眼曾九,略一思索便起身放開了她,道:“甚麼事?”

那人道:“大夫人要臨盆了。”

歐陽鋒道:“知道了。好好伺候著,有消息了再說與我知道。”

那人不過是來報訊,聞言恭恭敬敬應了,便自退下。歐陽鋒微一出神,再去瞧曾九,卻見她正在擺弄她那隻紫葫蘆。原來毒蟲飲飽鮮血後,竟自個兒爬回了葫蘆裡,想來是其中有甚麼藥物在勾引它回巢。

他見曾九將葫蘆塞好,重新係回腰間,便道:“家兄在世時,莊上稱為大老爺。適才那家奴來報訊,說得便是我嫂夫人懷下的遺腹子。”

曾九道:“噢。”忽而站起身來,微笑道,“我要走啦。”

歐陽鋒一怔,皺了皺眉道:“好罷。我派仆人隨你同去,探明了道路,過幾日便去下聘。”

曾九嘻嘻道:“下甚麼聘?誰說要嫁給你啦。”

歐陽鋒臉色沉下,半晌才緩緩露出個笑來,神態如常道:“好罷。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隻是不如在敝莊稍留一宿,第二日一早再走不遲?”

曾九道:“不啦,我下晌便走。還請你派幾個仆人隨我同去,給我提提東西、幫幫忙。”她向水榭外婀娜移步而去,人到簾畔,忽而微微駐足,嫣然回眸道,“大哥哥,回頭你來做客,我也會好好款待你的。我走啦,咱們再會。”

說罷,再不理會歐陽鋒表情,施施然自去了。

——

若說男女之情,同烹小鮮也沒甚麼區彆。

瞧著鍋裡白肉燉熟了,仿佛能吃不假,但離骨酥肉爛、入口即化,還早得很。心急夾一筷子,絕對嘗不到甚麼好味兒,說不定連這燉肉也壓根不喜歡了。

曾九自覺對歐陽鋒也頗有一些了解,甭說她本就不想嫁甚麼人,單憑對他的了解也不能就這麼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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