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容易得手,總會不大珍惜。
越是輾轉反側、求之不得,卻越容易記在心上忘不掉。
這道理雖不是對誰人都適用,但依她來看,歐陽鋒天生腦後有反骨,這話兒放在他身上,準保錯不了。你萬事順著他的意,他準不將你放在心上。你忽左忽右,忽冷忽熱,時而偏偏左著他心意來,反能使人愛恨交織,欲罷不能。
至於到頭來是因愛生恨,還是愛難生恨,那就看各人道行了。
曾九既已學通了歐陽鋒的牧蛇之術,又心知這塊難嚼的骨頭不是一時三刻就能燉好的,哪裡還耐煩一直呆在白駝山莊,乾脆星夜兼程趕回幽穀去了。說到頭來,她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還是成為天下毒道第一,征服個把男人隻是興之所至罷了,不能當頭等大事來辦。
待引著幾個白衣奴,騎著駱駝趕到了穀口,隻見數月彆來,穀中果真照她去時安排,整飭得愈發精致了。重重碧樹青石之間,新砌好了錯落的青石小徑,曾九當先踏徑曲折入幽,鑽出樹林之後,遙遙望見穀底開伐了好大一片沃土,除了耕出了幾圍藥田外,又移栽了許多花草樹木,引溪水灌了小池塘,池麵上還不知打何處抓了幾隻野鴨子,正三兩一群的鳧水。
她在白駝山莊過慣了豪奢生活,再瞧自個兒地盤便覺著確實有點寒酸,但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眼下牽著駱駝漫步在小池塘邊兒,心中也頗感興味盎然,又向藥田更西麵瞧了瞧。那頭原本便是穀中精舍所在,但此時受繽紛花樹遮掩,猶如隔霧看月,瞧不分明,曾九不由微微一笑,對這樹林十分滿意。
她來時正是淩晨,此時天光迷蒙亮起,自池邊樹林中忽而鑽出幾個黃衫男子來。那幾人瞧見池邊站著幾個牽著駱駝的白衣人,一時沒反應過來,高聲問道:“甚麼人擅闖幽穀?”再走近幾步一看,隻見當先那體態風流的婀娜少女容光煞人,似笑非笑,正是曾九無疑,不由魂飛天外,屁滾尿流的迎上前來,奉承道:“姥姥回來啦!”
曾九心情頗佳,隨手點了點麵容最俊秀的那個,問道:“你是……你是誰來著?”
那黃衫男子道:“奴婢姓張,張肖雲。”
曾九想了想也沒想起來,不由暗自忖度:“白駝山那般氣派,我不能叫歐陽鋒比下去。往後若要在西域乃至天下揚名,少不了穀中藥人維持。人數一多,又須得有人替我管事,總要從這些藥人中一一提拔,抬舉出幾個像樣的來。那麼往後幾年,我隻怕不得功夫再四處走動了,該先將這座幽穀經營妥善,待得根基坐穩、聲名揚外,再說其他不遲。”
她想了這許多,卻隻是一轉念的功夫,故而先向張肖雲道:“請白駝山的使者用頓便飯,好好招待了再送出穀去。”又向左邊兒那個藥人一指,“你帶他們先把這幾匹駱駝上的東西卸下來,輕手輕腳,彆壞了我的事。”
張肖雲等人忙哈腰道:“姥姥儘管放心。”
白衣奴見狀,亦紛紛謝道:“多謝曾姑娘款待。”
曾九本欲往精舍去梳洗休憩,聞言腳步一頓,轉身微微一笑道:“對啦,曾姑娘這叫法不大像話。往後叫我曾穀主,若不願意,就叫我姥姥。”
白衣奴麵麵相覷,卻著實不敢得罪她,便道:“小人們知道了。”
曾九這才滿意,獨自噙笑鑽進了池塘後的花樹林中。這林中為得野趣,並沒使青石鋪路,落英繽紛碾在泥中,叫人踏出一條幽芳小路來。穿過樹林,忽見幾座竹屋映入眼中,籬架上攀著蔦蘿,簇繞著幾叢胭脂雪般的曼陀羅花。
她正駐足,那竹籬葡萄架子後忽而繞出來一個紫衫藥人。那藥人與她四目相視,驀然驚覺,臉上現出又驚又喜,又懼有怕的複雜神色,忙不迭搶出竹籬外,拜道:“奴婢常壽,見過姥姥。”
這人曾九認得,是當初她從昆侖帶來幾個藥人。
因他幾個跟在她手下聽用最久,開荒幽穀時亦十分伶俐肯乾,她後來做了撒手掌櫃的,一應雜務便也都是他們來辦。是以這幾人在穀中地位隱隱高了後來者一籌,經她首肯,連衣裳顏色都區分開了。
曾九嫣然道:“你來得正是時候,隨我去後麵兒,和我把這段時候的事都講講。”
常壽這便恭恭敬敬的隨侍在側,待二人進到曾九慣常歇住的院子裡,他條理分明的將又打外頭擄了多少惡棍回來當苦力,雇傭了幾多泥瓦匠、花匠整治園林的事一一道來,請示道:“眼下穀中院落已頗齊備,還請姥姥示下,各處該做甚麼用處?”說著又麵不改色,極為主子考慮道,“新來的那些不懂事兒,眼下是戴了鐐銬驅使,還請姥姥賜下藥來,好令他們安心。”
曾九坐下這會兒功夫裡,院子裡忙得是人仰馬翻,好歹算給她上了熱茶潤口。這群藥人本是作威作福、當慣大爺的惡徒,哪裡會伺候人的差使,曾九端起茶盞,聞言微微一笑,饒有興味的細語問道:“你跟著我,竟覺著安心麼?”說話間茶水入口,又忍不住默默想道:“我成這番家業,做得是無本買賣,兜裡實在沒幾個錢。等名聲響了,得了地方孝敬,好歹得雇個廚子給我做飯煮茶。這茶水煮得也忒難喝了罷!”
常壽不知她隨口一問,忙奉承道:“奴婢以前不懂事,現下跟著姥姥,實在要多歡喜有多歡喜。”
曾九明白他是奉承,笑吟吟聽了便罷。
待第二日早上,曾九自睡夢中醒來,忽而聽到門外有個女子怯怯討好道:“姥姥醒啦,要不要奴婢伺候梳洗?”
曾九伸手將床幔一挑,見是個陌生少婦。那少婦自紗幔後瞥見她容光,心神受攝下又是驚訝又是自慚,忙叉手深深蹲福下去,口中道:“奴婢福娘,是常官人在集上買來伺候姥……姥姥的。” 顯是沒想到常壽口中的姥姥竟是個貌美少女。
曾九瞧她神色,不由莞爾,心道:“這常壽倒夠乖覺。”當下由這福娘服侍著起床,又吃了一頓她親手做得蘇式早點,這才召集穀中一應藥人,將她昨夜裡想好的頭一件事吩咐了下去。
“名不正則言不順。”
“從今往後,咱們幽穀就叫做叁星穀。”
“穀中諸人在外行走,當自稱叁星穀門人。”
往後數月之間,曾九劃出一片精舍用作藥廬,苦心參研起早在橫斷山時便著意起擬的單方,終究不負數年之功,照最後所得幾副增減成方製出藥食,飼養出了一批新蠱來。
這批蠱為數不多,曾九挑了幾個麵容英俊、機靈乖巧又有些才乾的藥人出來,在他們身上種了新蠱,又囑咐他們好生練功,不要荒廢了舊日本領。那十幾個藥人一開始麵如土色,如喪考妣,渾然不知何故要受罰,卻不料蠱蟲上身後,不僅沒覺出甚麼不適,不出幾日,竟還發覺不但手腳蠻力大了許多,身上功力也竟見漲頗速,不由大喜若狂,成群結伴地跑到曾九藥廬外麵跪倒撲地,山呼阿諛之詞。
這些藥人這般歡喜,要說全是為了這蠱中的好處,也不儘然。實是他們常年戰戰兢兢、任她魚肉,生怕一言不合便要被她棄如敝履,就此痛苦至極地慘死關外。眼下曾九流露出栽培之意,他們忽而發覺自己不但性命無憂,還頗有好處可得,若表現得力,極可能再不必去過先前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
雖說性命仍係於曾九手中,但心中大石落地,焉能不大喜若狂?
而這飼養新蠱,將四處搜羅來的藥人分門彆類,定出個三六九等,使之忠心聽話,能派上得用場,撐得起門麵,便是曾九要辦的第二件緊要事。這件事剛開了個頭,再過個幾年,待她在蠱毒上道行更深,必能養育出更具奇效異功的蠱蟲,屆時應付手底奴婢、恩威並施間,當有數不儘的手段得用。
又過數月,冬去雪化,枯草生芽,一日間春雨倏而便至。
曾九坐鎮叁星穀,半年不問世事,每日除了定奪穀中大事外,便是沉迷毒蠱不可自拔,幾乎將旁個都拋在了腦後。這一日細雨澆花時候,她正在蠱房中看蟲,一個白衫藥人忽而匆匆急趨而來,候在門外道:“姥姥,白駝山來人拜穀。”
曾牛微微一怔,忽而想起歐陽鋒來,不由笑道:“來得好。白駝山主人到了沒有?”
那藥人捧上一冊禮單,道:“來人自稱使者,率人引了數十匹駱駝的駝隊而來,說是奉白駝山山主命令前來送禮的。”
曾九心覺有趣,接過禮單信手一翻,瞧見上頭金銀玉翠、藥材細料列了長長一串,後頭還跟著數十個匠人奴婢。再往後看,“戴銬囚犯若乾”竟也在禮單之上。她將單子隨手丟給白衣藥人,道:“這個給常壽弄去,我去瞧瞧都誰來啦。”
待到了會客竹廳上一相見,曾九聽來人自稱管家,便道:“你們莊主那?”
那管家道:“莊主沒同駝隊一並來。”
曾九聞言,登覺興致缺缺,便又犯了懶,與他說笑幾句就淡淡推說要事在身,將招待客人的事儘數交給了常壽去辦,自己則獨身一人返回藥廬去。
待在藥廬書房簷下收傘,她挑起細竹簾甫一進屋,忽而聽一個人道:“乾甚麼去了?”這人聲音如金戈交擊,鏗然驚人,簡直再熟悉也不過了。
曾九驀然抬頭一望,果見歐陽鋒寬袍大袖、白衣如雪,正似笑非笑的負手站在梅瓶前,口中淡淡道:“是不是找我去了?”
曾九手扶竹簾身形一頓,片刻後將手中紙傘放落,亦負手緩緩向他走去,及至近前,忽而伸出兩臂向他身上一撲。歐陽鋒立時將她攔腰扶住一抱,隻聽她慢條斯理地嬌聲道:“我去瞧瞧是誰呀,還將囚犯送給彆人做禮物的?”
歐陽鋒微笑道:“那是給你用作藥人的。收下留著使喚罷。”
曾九仰頭望他,發覺半年不見,這卷毛混蛋生得愈發英俊勃勃,鋒芒逼人,不由心中歡喜,墊腳在他臉上一親,嫣然道:“你怎麼才來找我玩?”
歐陽鋒聽了這句,舊景浮上心頭,不免惱怒又生。但與她久彆乍逢,又覺憐愛非常,隻欲尋無人處耳鬢廝磨一番,等閒舍不得發脾氣,便仍耐心道:“我練功練到緊要處,沒甚麼時間來找你。”
曾九微微歪頭聽他說話,道:“那你練成了沒有?”
歐陽鋒微微一笑:“哪有恁容易。那門功夫我還有得琢磨呢。”又問道,“我為了過來,路上耽擱了不少功夫,有意在你穀中住段時日靜心練功。你這裡有甚麼清靜地方沒有?”
曾九故意笑問:“怕耽擱功夫,你還過來乾甚麼?”
歐陽鋒不動聲色道:“你說還能為甚麼?山不來就我,隻好我來就山了。”
曾九這才嘻嘻道:“你放心,這裡清靜地方多得很,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又好奇道,“你要練得是甚麼功夫呀?給我瞧瞧。”
歐陽鋒一時對她這促狹又愛又恨,冷冷地睨了她一眼,才道:“這功夫練來半點也不好看。你必不會愛看的。”
曾九道:“那好罷。”說著從他懷裡溜出來,牽住他手向書房外拉,嫣然道,“你和我來,我給你安排個好住處。往後那裡我不許彆人住,一直給你留著。”
……
歐陽鋒這回率先登門拜訪,正算是明裡暗裡的服了個軟。
曾九不肯嫁他,他反倒非想要娶不可。眼下她常年自住叁星穀中,他既然沒法不掛記心上,便隻好沉住氣來,準備使水磨工夫來降服於她。曾九對此也自明了。
二人心照不宣,便這般如常往來,互往小住。
往後數載寒暑間,白駝山每年四季總會往叁星穀派遣幾回駝隊,挑曾九喜歡的東西一一送上門去,可稱十分殷勤周到。而曾九除了與歐陽鋒半真半假的談情說愛、切磋毒武之外,則又在這幾年中辦成了第三件要緊事,即在叁星穀中開門迎客,做起了買賣——凡是中毒找上門求治的,她來者不拒,一應收留治好;凡是攜重金上門求蠱求毒的,隻要給足錢銀,一應照價付貨。
這買賣聽起來簡單,但若要做得妥妥帖帖,從不出錯,卻是極難。故而四年後,叁星穀這三個字在塞外逐漸變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待到偌大名聲傳入中原群雄耳中時,這當初不名一文的無名幽穀已成了龐然大物,赫然能與白駝山莊並肩而立了。
而叁星穀穀主曾九,因為人神秘,正邪不定,穀中門人又多稱之為藥姥,故而江湖上素稱其為,叁星毒姥。
這一年又是盛夏。
豔陽酷熱,實在難當,曾九給暑氣蒸得懨懨心煩,乾脆甚麼也不做,隻懶在房間裡不出門。她因瞧見人就膩歪,便不許婢女跟在眼前服侍,故而午後她伏在榻上吃提子,身邊隻有歐陽鋒一個盤膝而坐,給她有一搭沒一搭的打扇。
蟬鳴燥人,扇子打的風也是熱風,曾九勉強挨了一會兒,直煩悶得提子都不吃了,在榻上弓腰打了個滾兒,把手帕往臉上一蓋,賭氣道:“我要死啦!要給活生生熱死在這裡!”
其實內功強到她這般程度,根本不懼酷暑寒冬,隻是她靜極思動,在叁星穀著實苦熬了這許久,隻覺無聊已極,是以心火燥熱,壓也壓不住。她躺了一會兒,見歐陽鋒一言不發,便又把帕子拉下,露出兩眸睨他道:“你乾甚麼不說話!”
歐陽鋒已見慣了她的矯情,無動於衷道:“我能說甚麼?”
曾九赤足在他腰上一踢,氣道:“我都要死了,你還不說話!”
歐陽鋒不願給她白踹一腳,信手便握住她足踝,又聽她忙不迭喊道:“鬆開鬆開,熱死啦!”他給她吵得心煩,便道,“你到底要怎地?”
曾九道:“我們說說話嘛。你去過長白山沒有?”
歐陽鋒道:“我連中原都極少履足,何況遼東極北之地?”
曾九笑道:“聽聞遼東深山之中,向來盛產寶藥奇珍,你怎不起意去那走一趟?”
歐陽鋒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我瞧是你起意想走一趟遼東罷?”他這回來叁星穀小住半月,著實被曾九折騰得煩了,心想倒也解脫,便道,“你若有意,前日裡遼東百裡鏢局的總鏢頭剛來白駝山送了一批紅貨,我同他駝隊說一聲,捎帶上你便是了。跟著鏢局一並走,比你獨自跑去舒適許多,也省得你走些冤枉路。”
曾九精神微微一振,笑道:“那你不跟我一起去麼?”
歐陽鋒道:“我沒功夫,需要練功。”忽覺生硬,便又和聲道,“等再過幾年,我再陪你去中原遊玩訪友,好不好?”
曾九不過隨口一問,眼下聽了這答複,自然也毫不走心,便微笑道:“那很好啊。”她心思已全放在了遼東之行上,便又問道,“那總鏢頭叫甚麼名字?”
歐陽鋒道:“百裡長青。”
曾九聞言微微一愣,實未料到一個鏢頭的名字竟也能令她覺得熟悉,不自覺間訝然一笑。
歐陽鋒覺察她神色,問道:“你笑甚麼?”
曾九眨了眨眼道:“沒甚麼。這名字起得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