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尹高雄同他這個繡花枕頭兒子不同, 他倒算有些真本事,混跡江湖數十年,得了個“七星追命”的綽號,在徽北一帶倒也算是一位豪傑。
尹興賢急匆匆跑去見他時, 他正在書房中看請帖。
像他這樣身份的人, 已少有自己親自看請帖的時候了。帖子送到府上, 多半都是來人送到門房,管家整理妥當後,挑揀重要的幾封報給他聽。
但這封帖子不同,因為送帖人來自赫赫有名的南湖周家。
南湖周家自祖輩起便是武林世家, 在江南一帶素有威望。更何況當年震懾江湖的“南湖雙劍”周老英雄後繼有人,膝下四個兒子並稱“江南四義”,不論在武功還是俠名上,都隱隱有青出於藍的趨勢,就連“八臂神猿”侯南輝都與之稱兄道弟, 這就讓人不得不慎重對待些了。
桌上那封帖子製作的精美而清雅。
素緞封,梨花箋, 熏著淡淡的香氣。
書帖之人字習王羲之, 筆法細膩靈動, 飄若流雪, 幾乎稱得上是名家手筆,三言兩語之間, 便語韻風雅將來貼之事說得明明白白——
周家欲在中秋夜宴群豪, 懇盼天下暗器名家撥冗赴會。
尹高雄見帖子將自己也歸為暗器名家之列, 自然暗中微覺滿意。他看到此處,已決心要去赴宴了,但餘光一掃,卻忽而瞥見主人落款,不由得“咦”了一聲。
帖尾落落大方寫了五筆字——南湖周世明。
宴會主人竟不是江南四義?
尹高雄微一沉吟,才忽而想起,周老英雄共有五個兒子。行二的兒子自幼冰雪聰穎,才智敏捷,但奈何胎裡帶疾,生來就不能行走,自然也就與練武無緣,當年還頗有人為此感歎。
這行二的周家子,仿佛就叫做周世明。
他想通了這一節,尹興賢便衝進書房,又急又怒道:“爹!”
尹高雄瞥了他一眼,問:“什麼事?”
要說人總有不如意之處,他這一生已不算白活了,但奈何家中妻妾數房,膝下卻隻得一子,縱算這兒子的脾性與他截然不同,又不是個練武苗子,他也隻得捏著鼻子認了。但雖說他對兒子的紈絝行徑素來睜隻眼閉隻眼,但見了麵到底還是有些心煩。
尹興賢被他爹淡淡一瞥,心中一激靈,立時便冷靜了下來,刹那間竟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馬車上曾九對他的那一瞥來。但他此時無暇細思,便老老實實將門口的情形講了個清楚。
他話剛一說完,管家便也匆匆趕來,亦是彙報此事。
尹高雄又怒又笑,但卻也不怎麼意外。
江湖上既有刀光劍影,又有權財名利,誰不想踩在彆人頭上,做人上之人?
年青人耐不住寂寞,想要出人頭地,最快的法子自然是挑戰已經成名的人物。
隻是尹高雄時常被人挑戰,卻很少被這麼不客氣的挑戰。
他沒去理會莊上仆役對瞎子劍客的無禮怠慢,隻想該給這個年輕人一個不輕不重的教訓,便站起來道:“好,出去會會他。”
曾九被留在馬車上沒人管,閒來無事便同瞎子一起數數。
不知道瞎子數到了幾,但當她呼吸到第三百一十八下時,尹興賢終於回來了,身邊還多了一個身著香色衣袍的半百老者。若說老者也不確切,因為那男人雖然鬢發灰白,但他的身材仍舊勻稱而有力,目光則像壯年一般炯炯有神。
曾九大略一瞧他的人,便又想瞧瞧他的手。
但他的手卻一直攏在寬大的袖口中。
父親在側,尹興賢底氣足了很多,他正要對瞎子說些厲害話,卻忽聽父親驚疑道:“是你?”
尹興賢的話卡了在喉嚨中,他沒來得及回頭去看父親的臉色,便見石階下煢煢孑立的瞎子冷冷道:“是我。”
尹高雄上下打量了瞎子一番,道:“你怎麼變成了這副模樣?”
瞎子陰惻地笑了笑,道:“我變成這樣,自然是托了你的福。”
尹高雄冷冷道:“小子,你劫了威義鏢局的貨,能留下條命就不錯了,還敢到我這裡來撒野?”
瞎子的情緒毫無波動,他人雖直直地站在太陽底下,布條下的半張臉孔卻像死人一樣漠然,聞言道:“我來這不是撒野的。我是來要你的命。”
尹高雄全沒將他放在心上,隻是又厭惡又好笑道:“你目能視物時,尚且被我用暗器打瞎,如今什麼都看不見,還想要我的命?”
瞎子什麼也沒說。
他隻是抬起頭,直直向尹高雄的位置看了過去。
尹高雄臉上的笑意倏而就消失了。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但攏在寬袖中的雙手卻在這一刻不由自主地僵住了。
這對一個用暗器的高手來說,幾乎是致命的。
三丈之內,瞎子的雙目被血汙臟布牢牢遮住,尹高雄與他對視著,隻仿佛被一條毒蛇怨毒地盯住了一般,感到了一絲本能般的恐懼。他忽然發覺,眼前的瞎子同三個月前的年輕人仿佛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不,他眼下已經不能算一個人。
他就像他手裡的劍,像地上的影子,像一切死的東西。
曾九隻能看到瞎子的背影,但當瞎子抬起頭那一刻,她的心也微微一刺。
隻有一瞬間,但她還是察覺到了——
在很久以前,她總是不停死亡的時候,她經常會有這種感覺。
那是臨死前的感覺。
但隻有這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