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煙滾湧,窸窣笑語聲中,船頭的風燈被吹得晃動起來。同樣微微顫動的,還有曾九耳墜上的潔白珍珠、蟬鬢間的新鮮芙蓉。
她腰上羅裙也是潔白的。潔白的衫裙罩著柔軟飄動的淡黃綾紗,在燈暈中與湖煙濃淡繚繞成一團。曾九攏著這團風吹皺的淡霧,忍不住莞爾一笑,怕白芙蓉給風吹落去,又抬臂在花萼處輕輕一扶,露出雪腕上一彎紅寶金環。
金環輝映下,她嬌嫩的麵孔瑩瑩生光,仿佛月色照進人的夢中——
是美夢嗎?
還是噩夢?
楊恨已在岸邊站了很久,也在黑暗中凝視了她很久——
久到幾乎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
無邊的漆冷中,她船上的燈像是將他的心牽出軀體的一豆暖火,又像是這無邊漆冷的唯一來由。這種隱秘而徹骨的痛苦激烈燃燒著,火焰般折磨著他的靈魂,從當初分彆一直燒到今日,並持久如一的拷問著他!
這個女人究竟是誰?
是美夢裡的神女,還是噩夢中的魔鬼?
隻是這拷問或許注定是毫無意義的,因為不論答案如何,他都發狂地想要得到她。
而他想要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
曾九並不明白楊恨的想法。她也一點都不在意。
於是她隻盈盈立於風霧中,想了想笑道:“我記起來啦,你在江湖上好像很有名氣了。前幾個月,聽說你在河洛之地殺地血流成河,道上的人聽了楊恨二字,都駭到聞風喪膽了。”
楊恨沒有說話。
隻仍用那種奇特的目光凝視著她。
曾九又閒談道:“聽說你的兵刃是一柄鉤子。”似是憶起經年往事,她柔聲問,“是當年藍大先生煉壞的那柄殘劍麼?”
楊恨嘴角動了動:“是。”
曾九嫣然道:“藍一塵把它送你了麼?倒也不奇怪,他本來就是個很不錯的人。”
風燈搖曳著,楊恨的臉孔倏而被黑暗吞沒,又倏而淡淡一亮。
曾九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聽他緩緩道:“我欠他的,但我也已經償還了。”
曾九好奇起來:“怎麼?”
楊恨冷淡道:“不用我說,你也很快會知道。”
曾九也不追問,她又對他笑了一笑,就像從未聽過他為何而來一樣,也不答他半句所問之事,隻輕柔道:“夜深了。你快走罷,我們也要回去了。”
楊恨靜靜地站著。
他所處的黑暗像是突然更深了,一陣湖霧湧上岸,一時風燈仿佛也照不清他的身影。又一條遊船駛過,花燈滲出的紅光扭曲在淒冷秋水中,伴著笑語聲拉長成一條條蜿蜒而詭豔的影。
楊恨聽著水聲與笑聲,平和而冷酷道:“所以你真的嫁給了他?”
周世明從頭到尾還一句話都沒有說。
他像是變成了啞巴和聾子,甚至在扶曾九下船時,手上的勁道也是柔和而穩定的,仿佛岸邊這個揚言要殺了他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曾九好奇地側頭瞧了他一眼。
他優美的下頷線沐浴著淡淡的月色,唇角放鬆,鼻梁與眼窩間斂著一孔睫羽纖長的眸子,似察覺到她的注視,忽投來一瞥清澈而孤高的光。
這目光忽引起了曾九的注意。
她陡然間意識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當下她眼前這兩個年青人或因經曆慘淡之故,都秉性偏執、頗有幾分病態,但不同在於楊恨的執拗濃豔而酷烈,仿佛要化為實質,用意誌來扭曲不為他所願的現實;而周世明的執拗卻是淡而無形的,像是一場悄然而至的霜降,若有花草蛇蟲凍斃,他也隻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
這麼想著,曾九又去瞧楊恨,微笑道:“原來你真的要娶我?不是玩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