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很久以後,衛朝榮為了救她身死道銷,永久長眠於冥淵之下,她毀去魔骨,從毫無靈氣的凡人開始修仙,短暫寄居於上清宗,有意無意觸及他的過去,她才慢慢意識到,他說的也許是心裡話。
也許衛朝榮在她麵前說過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話。
她用了很長時間後知後覺,又耗費了更加漫長的歲月去消化這個發現。
不過這都沒什麼意義了。
晉升化神後,一場道心劫就將一切都抹去,比當初更空白。
曲硯濃微微發怔。
她像是忽而想起什麼一般,抬起手,捋起衣袖,露出一截纏在腕間的紈素,在紈素的末端係著一枚小小的方印。
印石如含水墨江山,朱文赤字,隻刻了一個“玄”字。
淳於純和胡天蓼見曲硯濃說著說著便陷入思索,轉眼又從袖中取出一枚不起眼的印章,既莫名其妙,又難免好奇,不約而同地隱晦打量起那枚印章來。
不打量則罷,這一細瞧就叫人心裡一驚——
他們眼中分明看見曲硯濃把玩著一枚精巧方印,可神識中竟根本察覺不到那一枚方印的存在。
就好像曲硯濃手中空無一物,把玩著一團空氣。
曲仙君就在眼前杵著,誰也不敢大動乾戈地查驗,隻能偷偷摸摸地打量,任這兩人怎麼觀察,也探查不出那枚方印的存在。
——這絕不是什麼平平無奇的印章,必然是一件能令世人瞠目豔羨的絕世神器。
可五域四溟的神器本就不多,每一件都赫赫有名,曲硯濃拿出的這枚方印卻與傳聞中的那些神器都對不上號,無論是胡天蓼還是淳於純都猜不到。
反倒是偷偷摸摸打量曲硯濃的神色,叫兩人心頭生出聯想。
有傳言說,曲硯濃仙君之所以勞心費神地研究起乾坤袋,做出簡易版乾坤袋大肆售賣,並不是為了惠及普通修士,而是因為她有一件冠蓋天下的神器無法被收納進乾坤袋中。
為了製成一個能收納神器的神品乾坤袋,她才會苦心孤詣研究,在此過程中順手研究出了簡易版乾坤袋的製法,教給山海域的煉器師們,又令滄海閣統籌售賣,這才有了今日鼎鼎有名的山海域乾坤袋生意。
……怎麼說呢,世人將“曲硯濃”這個名字本身賦予無與倫比的傳奇色彩,那完全就是順理成章。
哪怕胡天蓼再怎麼腹誹也不得不承認,有些人生來就是一樁傳奇。
總而言之,曲仙君真正想製成的神品乾坤袋,至今仍未製成,反倒是隨手為之的簡易乾坤袋生意如火如荼。
看見曲硯濃手中把玩的這枚方印,胡天蓼和淳於純都是若有所思:
莫非這枚方印就是傳說中的那件無法被任何乾坤袋收納的至寶?
——人比人,真是氣死人,她怎麼隨手拿出來的都是至寶啊?
曲硯濃沒有看他們。
她垂眸凝望著手中方印。
它叫“玄冥印”,本是一對兩枚,分為玄印與冥印,彼此可以感應對方的方位,是與天地伴生的魔道至寶,千年前接連引來兩名魔門化神修士覬覦。
她那時才元嬰初期,懷璧其罪,被其中一名化神魔君追殺,命懸一線,衛朝榮趕來幫她,可他自己也隻是元嬰初期。
隔著千年修行,他們在化神修士麵前是如此弱小無力,隻能用儘力氣逃、逃、逃,亡命求活,直到渾身上下再也榨不出一點力氣。
衛朝榮提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他拿出一個乾坤袋,讓她試著把玄冥印收入乾坤袋中。
他拿出的不是後來由她簡化後的劣質品,而是無論放在何時何地都稀世罕有的真正至寶乾坤袋。乾坤袋能隔絕神識查探,連化神修士也無法探查乾坤袋中容納的東西。
可乾坤袋這種法寶無論品階高低,能容納的東西都是有限的,玄冥印這種至寶已超越了那隻乾坤袋所能收納的上限,曲硯濃隻勉強將玄印塞了進去,乾坤袋便險些崩毀,再也容納不了冥印。
隻能收納一枚有什麼用?
衛朝榮反倒很平靜。
他像是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說:你帶著玄印走,乾坤袋能支撐一段時間,梟嶽沒有分形化影術,隻會挑一個人追。
曲硯濃問他:乾坤袋給了我,你怎麼辦?
衛朝榮的回答很簡短:我還有一個。
他頓了一下:我帶著冥印走一段,引開梟嶽,然後再收入乾坤袋。
他說他還有一個乾坤袋。
曲硯濃是個很多疑的人。
她不信任任何東西,也不信任任何人,即使那時她和衛朝榮已經認識了很多年,巫山雲雨、顛鸞倒鳳,哪怕他們曾數次生死同往,她仍對人性毫無信任。
記憶裡,她一句話也沒說,一反常態地安靜,默不作聲地望著他帶著冥印走到岩穴邊緣,一半天光映照,顯得他背影高大寬闊,格外堅毅挺拔。
她忽然問:既然你有兩個乾坤袋,我們還用得著分開走嗎?
既然乾坤袋能隔絕神識查探,兩枚方印分彆收入袋中,他們自然便安全了,何必多此一舉?
衛朝榮在岩邊停下。
他站在那裡沒動,像是頓了一下,可沒回頭,向前邁步,融入天光。
她把乾坤袋攥緊了,沒出聲,無言注目他背影消逝。
那是他們此生最後一次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