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朝榮是個很奇怪的人。
曲硯濃高高坐在閬風苑的首座上,若有所思地琢磨著。
說來也很荒誕,他們曾風前月下雲雨高唐,可直到衛朝榮葬身冥淵,曲硯濃也不曾覺得自己了解他。
她一向不樂意承認她在乎,夏枕玉明裡暗裡三推六問,曲硯濃也從沒解釋過她與衛朝榮到底算是個什麼關係。
毀去魔骨、從煉氣期開始修仙道的那些年裡,曲硯濃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上清宗,每當夏枕玉問她:以你的脾氣,竟然也會對人垂青鐘情,你其實不像是你自稱的那樣不在乎徊光吧?
曲硯濃總是漫不經心地敷衍:鐘情?你想太多了,我們隻是見色起意。
每一次聽見她這麼說,夏枕玉總要緊緊抿起唇,不作聲,用很責備的眼神盯著她。
曲硯濃一直覺得夏枕玉像隻老母雞,性格一板一眼的,既不狂悖也不鬥狠,總是拍著翅膀保護小雞仔,三番五次確認過小雞仔的情況都在羽翼之下,再板板正正地一拍翅膀,正經地點下腦袋“咕”一聲。
衛朝榮就是一隻小雞仔,曲硯濃居然也是,她棄魔修仙,於是也被夏枕玉攬在翅膀下。
魔修中是不會有夏枕玉這種人的,隻有仙域才供得下這樣的人存身,夏枕玉如果生活在魔域,根本活不到化神。
其實曲硯濃不排斥夏枕玉,有人不求回報、純粹善意地將她護在羽翼下,這事對她來說本身就很新奇。
但她在魔域待得太久了,她是峭壁絕境奮力振翅的戾鷹,擠不進旁人的羽翼。
夏枕玉管不了她,再加上相處的時間長了,夏枕玉已很了解她的脾氣,隻好隨她去。
不過,夏枕玉大概想不到,在“見色起意”這件事上,曲硯濃說的是實話。
曲硯濃剛認識衛朝榮的時候,他還是個魔修。
準確來說,他是個偽裝成魔修的仙修,瞞天過海,不僅騙過了同階修士,甚至就連當時魔域三化神之一的梟嶽魔君也騙了過去,被梟嶽魔君收歸為金鵬殿內門弟子。
衛朝榮在魔域有名有姓有實力有師承,在魔修年輕一輩中聲名鵲起。
誰也猜不到,他其實是上清宗安插在魔域的內應。
魔域與仙域的風氣截然不同。
千年前的仙修一向瞧不起魔修,認為魔修狠毒殘忍、毫無人性,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其實魔修們自己也這麼覺得。
不光是仙修瞧不上魔修,其實魔修之間也互相瞧不上,彼此照麵一看,大家都是爛人,嘴上說著“魔門修士同氣連枝”,心裡都在翻白眼。
魔門修士主打的就是一個“誰也看不上”,對仙修瞧不起,對魔修也看不上。
曲硯濃也是個魔修,而且是個能讓同輩魔修公推第一人的魔修,她第一次見衛朝榮就注意到後者,隻可能是因為見色起意。
——這話也隻有魔修敢直說,但凡換做是推崇清心寡欲的仙門修士,早就麵紅耳赤地怒斥“放浪形骸、不知羞恥”了。
魔門向來縱情聲色、追逐欲望,不憚狂言,仙門則拘謹得多,在曲硯濃還是魔修的那個時代,仙修道侶甚至不會在人前牽手。
曲硯濃說衛朝榮怪,就怪在這裡。
衛朝榮根本不像個從小在仙域長大的修士,他並不聒噪多話,甚至比常人沉定,但風言俏語張口就來,曲硯濃第一次見他的時候,甚至覺得他有些太輕浮。
也正因如此,在衛朝榮身份暴露、在梟嶽魔君追殺下逃亡向仙域之前,曲硯濃從沒懷疑過衛朝榮是不是個魔修。
可後來他們走得近了,在欲望之外摻雜了一些複雜的情愫,衛朝榮反倒漸漸沉默寡言了起來。
他總是緘默不語,在無罣無礙的間隙默不作聲地、專注出神地望著她。
風言俏語慢慢成了絕響,他好像忽然變成了個笨口拙舌的人,翻來覆去也隻會乾巴巴地說“喜歡”。
她半真半假地抱怨,他說,他不知道能說什麼。
她再追問為什麼以前知道、現在卻不知道,他就說,那不一樣。
可到底哪裡不一樣,他又解釋不上來。
——這不是敷衍是什麼?換了誰能相信啊?
曲硯濃煩死他了。
最煩的時候,她翻臉讓他滾,不滾就殺了他。法寶橫在他麵前,魔修說動手就真的會動手,她在魔門也是出了名的性情乖張、喜怒無常。
衛朝榮了解她的脾氣,也了解魔修的性情。他默不作聲地站在那,片刻後轉身走了,但沒有走遠。
他遠遠地等著,等她回心轉意。
到最後,曲硯濃也沒舍得和他一拍兩散。
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混著,她懶得刨根究底,也不關心他到底怎麼想,直到他命殞冥淵,她才知道原來衛朝榮真的很喜歡她。
她是真的、真的不明白他。
衛朝榮身份暴露、回到仙域後,她仍和他藕斷絲不斷地來往著。
曲硯濃是魔修,她從進入魔門起便天生狂悖,不管什麼仙魔正邪,她對魔門全無歸屬感,對她來說,情人是仙修反倒更有意趣,可衛朝榮竟也願意,心甘情願與她絲來線去,瞞天過海延續情絲——他可是個潛伏魔域多年不改丹心的仙修!
她也曾作弄般問過他:如果哪天你的師長同門知道了,你怎麼辦?
衛朝榮沉逸清俊的輪廓微凝。
他語氣平靜,不知從前已預先打過多少遍腹稿、多少次思來想去:宗門對我的恩義,我已赴湯蹈火還清了。往後的日子,我自己做主。
“你真不會後悔?”她有點詫異。
“不會。”他簡短地回答。
他說不會後悔。
也不知道他命殞冥淵的時候,會不會改了主意。
曲硯濃思緒如亂線,往事回憶得太多,反倒叫人越發意興闌珊。
她皺起眉頭,伸手按在眉邊,心底升起一股煩躁:她到底為什麼要來這閬風之會?
原本是從那個叫申少揚的小修士身上窺見了衛朝榮的影子,一時興起,可她到了這裡,認真看過幾眼,分明是不像。
不像,哪裡都不像,沒有人像他。
純粹浪費她的時間。
儘管……時間已是她最寬綽、最不值一錢的東西。
曲硯濃霍然站起身。
她準備走了。
了無意趣、意興闌珊,哪裡都一樣,永恒不變的枯燥乏味。
“我去,這小子到底是劍修還是刀修啊?這一劍怎麼這麼像是刀法呢?”胡天蓼正全心投入在周天寶鑒投影的比試中,沒注意到曲硯濃的起身,無意間嘟囔,“他不會是扮豬吃虎吧?”
曲硯濃神色無波,平平地朝周天寶鑒瞥了一眼。
她並不感興趣,也不覺得這一眼能收獲什麼,隻是如從前在不凍海上垂釣、定下閬風之會一般純粹隨意而為,瞥一眼也就過去了,她已然決定要走。
可也就是這一眼。
淳於純和胡天蓼忽覺身側空間一陣扭曲,不由齊齊轉過頭來,目光所及,首座上已沒了曲硯濃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