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少揚很想當閬風之會的頭名, 但他也是想要命的。
雖然剛到碧峽的時候,申少揚也不是沒有幻想過自己大殺四方,憑築基後期的修為強渡天魔峽, 震驚五域修士,成為名震天下的絕世天才,但跳進弱水苦海之後, 這個夢立刻就醒了——有些地方被稱作“天下第一險”, 真的有它的道理。
申少揚自己有多少本事,他自己心裡最清楚,闖過弱水苦海就已經很勉強了,其他地方根本不是他能嘗試的,因此當他忽然身不由己地向前飛躍,一頭衝進碧峽水中時,他心裡就隻剩下驚恐——
前輩,雖然他也很想贏, 但是有些事真的是實力不允許啊!
那一刻, 申少揚唯一能做的事, 就是痛苦地閉上眼睛, 拒絕麵對現實。
然而,當他墜入冰冷的白浪時,卻感受到了截然不同的輕盈。
這種輕盈並不屬於他,實際上他的軀體在碧峽的風浪中仍然過於笨拙, 但他目視著自己順著風浪上下旋飛,如矯健的鷹隼搏擊風浪, 爆發出悍然可怖的力量,竟然有點不認識自己——這還是他嗎?
原來同樣的修為、同樣的力量,在他的手裡, 和在前輩的手裡,居然能有那麼大的差彆,簡直不像是一個境界!
申少揚忍不住想,如果他和前輩在同樣的修為下交手,他究竟能堅持幾個呼吸?
不會一個照麵就被打崩了吧?
衛朝榮操縱著魔元,帶著申少揚穿越風浪。
其實他並不能掌握一具不屬於他的軀體,隻是能掌控魔元,而申少揚碰巧有一具魔元塑造而成的魔骨。
冥淵下,妄誕不滅的魔神色幽晦。
在鎮冥關的那一次,他必須提前告知申少揚閉守神識,讓申少揚陷入短暫的沉眠,他才能操縱魔元,代為掌控申少揚的軀體;在閬風苑裡,他操縱著魔元,令申少揚跨過假山,落在曲硯濃的麵前,那時他隻能做到那一瞬的控製,但已無需提前告知,甚至申少揚還保留著意識。
到了如今,他能直接操縱魔元,帶著申少揚在凶險的碧峽水中橫衝直撞,追溯著那隻巴掌大的寶盒,順流而下,半點不怕在狂狼裡粉身碎骨。
其實也不過是一兩個月的時間,他對魔元的掌控、他的力量,竟然有了如此令人心駭的增長,足以令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修士驚恐惶惑,勝過從前在乾坤塚中畫地自限的一千年。
究其根本,是他心裡的欲望。
旋生旋滅的欲望,終於也熾烈燎原,一發不可收拾,而因追逐欲望生滅的魔,也隨著心底的渴望滋生狂漲,瘋狂地蔓延生長。
他對魔元的掌控遠勝過兩個月之前,他成了這一身魔元真正的主人,而他也終究是忘卻了這一千年的堅守。
他越來越像個真正的魔了。
衛朝榮踏著白浪瘋狂追向在浮沫中若隱若現的寶盒,透過靈識戒源源不斷地遞送魔元,他竭儘全力,像是上千年以前不顧生死強渡天魔峽那樣,視迎麵而來的風浪飛沫如無物,鷂鷹般撲向那隻寶盒。
相差尚有三丈時,他已用儘力氣地向前伸展,伸出手,向前方撲去——
“轟!”
他猛然墜入冰冷的碧峽水,星星點點的玄衣苔迅速集結而來,依附在他的皮膚上,蔓延生長,又疼又癢,而他卻像是渾然無覺,隻是竭儘全力地揮動手臂,在浮沫重疊的碧峽水中撈到那隻寶盒,用力地握在掌心。
玄霜。
在衛朝榮還沒葬身冥淵、自由行走於天光之下的時候,這種聖藥隻存在於人們的傳聞之中,因為自檀問樞魔君晉升化神弑師後,碧峽完全落入檀問樞的掌控,檀問樞不在乎玄霜,卻也不容許任何人打玄霜的主意,仙域和魔域內,就連一指頭的玄霜也見不到。
那時他也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需要這種聖藥。
在魔域的每一天,衛朝榮都想象過他的死亡,這不是一件離他很遙遠的事,或者可以說,當他身處魔域、以一個魔修的身份生活時,死亡對他來說就已成了永遠的鄰居,每一天都在一牆之隔互相窺望。
初到魔域的那些年,他想:如果有一天他要死了,又或者苟延殘喘,他一定平靜地接受死亡,不做那些無謂的掙紮,因為唯有死亡才是最後的永恒。
可一千年後,他操縱著瘋狂滋長的魔元,拚儘全力地握住這隻裝有玄霜的寶盒,在心裡祈求過千百次,隻求一個重新得以窺見天光的機會。
不需要有多麼鮮活的軀體,也不求擺脫為魔的身份,他隻想離她更近一點、再近一點,擠開所有彆有意圖的人,永遠把她留下。
欲望無窮,他已經是個真正的魔了。
衛朝榮微微闔眸。
其實就算拿到了玄霜,凝聚了魂體,又能怎麼樣呢?他終究還是魔,一旦離開了乾坤塚,一身魔元啖山噬海,在無可挽回的吞噬裡走向一切的衰亡。
讓她和他一起走向消逝嗎?
他又怎麼舍得?
衛朝榮坐在乾坤塚中,神色莫測晦暗,在短暫的清醒和思慮後,隻剩下執迷的瘋狂。
“玄霜我拿走。”他聲音冰冷,通過靈識戒傳音給申少揚,“以你的實力,絕無可能在碧峽生還,必然會引起旁人的懷疑。既如此,你就結丹吧。”
申少揚一愣,結結巴巴,“結、結丹?”
怎麼事情忽然就發展到這一步了?
他不是還在碧峽中嗎?在碧峽風浪裡怎麼結丹啊?
結丹又不是吃飯!
“結丹,”衛朝榮簡短地重複,確認申少揚沒有聽錯,“做好準備,我數到三,你就直接結丹。”
“啊?什麼?數到三?”申少揚大驚失色,他的任務怎麼就忽然從拿寶盒變成了結丹?而且聽前輩的意思是,數到三立馬就開始,“……前輩,我還沒準備好呢!”
衛朝榮已不打算解釋。
“閉守神識。”他漠然地說,“三——”
這就開始數了?
申少揚驚慌失措,隻好按照從前了解到的皮毛般的知識,閉守神識,然而他實在太訝異,心緒起伏太大,怎麼也沒能完全靜下心來,反倒更慌張了。
“前輩,結丹真不是這麼容易的事啊——”他哀嚎,試圖阻止。
衛朝榮冷淡:“二——”
申少揚欲哭無淚,感受到自己已經恢複了對自己的軀體的掌控,隻有握著藏有玄霜的寶盒的那隻手,仍像是屬於另一個人。
他暗暗咂舌,察覺到前輩對玄霜的極度重視。
“前輩,我隻能說我會儘力,但沒等水到渠成就結丹,本身就是很難……”
衛朝榮語氣堪稱冷酷,“一!”
“一”聲落下後,申少揚忽而察覺到自己骨髓裡驟然冒出一股黑色的力量,在他經絡裡橫衝直撞,引起經脈中的靈氣不斷暴動,最終彙成巨流,在周身循環遊走著,彙入丹田。
申少揚在靈氣漩渦中驚愕到極致:他居然真的要結丹了!
閬風之會足足半年的磨礪,讓申少揚的修為到達了一個瀕臨突破的境界,所欠缺的無非就是一個合適的時機,隻要有一個引子,他就能水到渠成,一舉結丹。
一般來說,這樣的引子都是一次感悟、一次機緣,又或者是一枚丹藥,可申少揚根本沒想到,他辛辛苦苦等來的引子,竟然不是以上的任意一種,而是前輩的“三二一”!
靈氣暴漲,申少揚趕忙閉上了眼睛,內視丹田和經脈,專心等待結丹。
因為結丹契機來得太匆忙,申少揚極度珍惜,堪稱全神貫注,也因此,他根本沒有注意到,當他閉目忙於結丹的時候,他緊握著玄霜寶盒的那隻手微微地動了一下。
幽黑的光芒一閃而過,轉瞬又平常了起來。
*
閬風苑內,曲硯濃忽而站起身。
有人觸動了她留在寶盒上的禁製,並且還勢如破竹地解開了禁製,打開了裝有玄霜的寶盒。
“真奇怪。”就算是她,也忍不住喃喃。
她把玄霜放到戚楓的手裡,就是想要等檀問樞忍不住出手,觸動她的禁製。可她沒想到,她留下的禁製確實被觸動了,可卻不是戚楓。
觸動了禁製的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