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明鏡台(三) 鏡麵上的塵霜,竟比方才……(1 / 2)

讓獬豸堂的大司當眾過一遍明鏡台, 這熱鬨也不是誰都能有本事看到的,偏偏又恰到好處,不至於要人擔心看見會被滅口。

甲板上一陣輕微的喧嘩, 成了更嘈雜的竊竊私語。

徐箜懷直勾勾地盯著她。

湊近了看,他的眼睛比普通人更顯凶悍, 就算沒有刻意做出凶相,隻是麵無表情地凝視, 也平白叫人心裡發毛。

可想而知, 那些被獬豸堂逮到的修士,數十個時辰持續麵對這副審視的姿態,心裡究竟有多大壓力。

徐箜懷很清楚,他被“檀瀲”用言語架住了。

“檀瀲”是想要進入玄霖域, 自然要守玄霖域的規矩, 該過明鏡台就過明鏡台, 若她執意不照,玄霖域也不一個過客。她用言語擠兌他,逼迫他當眾過明鏡台, 已是非分之請。

就好比修士進食肆, 掌櫃要求付了錢再上菜,能接受的自然會接受,不能接受的可以轉身離去,若是反過來要求掌櫃也拿出一筆錢來證明自己,那就有點莫名其妙了。

但他此刻就站在明鏡台前,身前的每一個修士都不得不在上清宗繁複的規矩下低頭,把自己的道心映照給一些毫不相乾的人。

上清宗規矩再大,也沒法約束進入玄霖域的每一個人,這等於是把自己的心情破綻昭示於人, 指不定哪天就會被人利用。就算這些修士一個個看起來態度良好,可心底的怨懟是不會表現出來的。

他不是任何一個普通上清宗弟子,而是位高權重的獬豸堂大司主,每一個選擇都能影響旁人對上清宗的觀感。

徐箜懷沉默的時間門有些長,長到申少揚在一旁都覺得有些不安了,目光遊弋著左顧右盼。

申少揚並不擔心曲仙君吃虧,說實在的,這世上真有人能讓仙君吃虧嗎?

他真正擔心的,反倒是素昧平生的獬豸堂大司主,後者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麵對什麼樣的處境——也許世人所熟悉的世事如棋局,你來我往,方寸之間門,可仙君不高興了,直接就把棋盤掀了啊!

可話說回來,徐箜懷又不知道麵前的“檀瀲”其實是曲硯濃,麵對這種本不必驗明道心卻強人所難的局麵,真的會願意親自過明鏡台嗎?

曲硯濃知道徐箜懷會的。

她是這艘艦船上對他尚未做出的選擇最篤定的那個人。

因為他是獬豸堂的大司主。

他這個人身在其位,就會處處要求自己不辜負這一身道袍,為了當好這個大司主,他寧願委屈自己的切身利益,也放棄自己的喜惡。

徐箜懷把自己活成了獬豸堂大司主,卻不是他自己。

她當初離開上清宗,就是受不了這些人的選擇。

就像是一局謎題,她已提前窺見了謎底,瞬間門抽離了一切好奇,隻剩下例行公事的不耐,“答應就是答應,不答應就是不答應,磨磨蹭蹭的做什麼?”

徐箜懷已記不清有多少年不曾被人這般不客氣地催促過了。

自從他修為漸漸精深,所遇到的修士也大都禮讓他三分,更不必說他如今已是大權在握的獬豸堂大司主,一向隻有他訓斥彆人,沒有他挨訓的份。

哪怕是上清宗現任宗主,見了徐箜懷,也要畢恭畢敬叫一聲“師叔”。

他深深地望了曲硯濃一眼。

這種肆無忌憚、隨心所欲的姿態,尋常人就連裝也裝不出來,需要十足的底氣和真正什麼都不在意的心氣。縱然這世上自私任性的修士再多,也挑不出幾個這般狂悖恣意以至於輕盈如風的氣堵。

這股感覺曾經太熟悉,又因為歲月漫長而慢慢變得陌生,他本以為自己早已淡忘,卻沒想到他把回憶藏得那麼深,隻需要一個最平凡不過的契機,一切就全數翻出土壤。

有一瞬間門的恍惚,他想起千年前的事,或者說,一個他刻意回避想起的一個人,一旦想起和她有關的事,就是一場深深的恥辱。

上清宗規矩大、禮數多,宗門上下大體清正,同門之間門客氣有禮,放在當今的五域也許算不上多麼稀罕,但在千年之前,上清宗這樣的宗門風氣堪稱是舉世罕有,放眼仙魔兩域,都是獨一無二、超然絕倫的存在。

如今的小修士隻知道上清宗傳承悠久、勢力強大,卻不知道早在千年之前,上清宗的傳承、勢力還未為人樂道,單憑這和睦守禮、上下一心的風氣,成了仙魔兩域修士難以相信的浮世桃源。

理所當然的,上清宗弟子成長後,也越發以宗門為榮,益發注重言行,自覺地維護宗門風氣。

一道山門,隔開兩種人世。

上清宗之外的修士根本難以想象一個普通的上清宗弟子活在何等平和安寧的環境裡,也無法理解這種環境究竟是如何實現的。

提起宗門外的修士,上清宗弟子也心照不宣,用一句“外麵的人”涵蓋了所有。

囂張的、冷漠的、貪婪的、品行卑劣的……一切與上清宗絕大多數弟子迥異的修士,都囊括在這短短四個字裡。

徐箜懷自年少便在上清宗修行,在這樣互相禮讓、客氣周至的環境裡踏上仙途,他以為,無論宗門外是如何殘酷亂世,隻要他回了宗門,便絕不會遇見“外麵的人”。

直到有一天,有人一掌破開他的院門,將他堵在八百樓前,當著來往同門的麵,摧枯拉朽般將他擊倒,令他在劇烈的痛楚下,僵硬地趴臥在地麵上,明明受過比這更嚴重得多的傷。那一刻腦海中卻一片空白。

“哢、噠。”

一雙烏黑幽亮的硬底雲靴踏在堅硬的石板地上,發出令人難以忽視的聲響,腳步急而不亂,光是聽腳步聲就覺氣勢凜然迫人,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停在他麵前。

“你就是丹藥司徐箜懷?”

徐箜懷竭力克製因劇烈痛楚而產生的短暫迷蒙,他眼前一片霧蒙蒙,拚命地眨眼,試圖仰起頭,看清站在他麵前的人。

霧色蒙蒙中,他看見一簇焚不儘的烈火。

她定定地佇立在他麵前,背脊筆挺,漫不經心地垂眸俯視猶然趴在地上的他,五官容色都霧裡看花不分明,唯獨神魄如燃,肆無忌憚地燒乾一切,“是你在長老麵前說我心思不正、異想天開,攪亂宗門秩序?”

徐箜懷立刻知道她是誰了,即便他們從未相識——徐箜懷在上清宗的丹藥司裡供職,雖則資曆不足,擔任的卻是個顯要的差事,負責清點丹藥司本月的殘餘、發放當月的弟子份例。

需要接觸的弟子太多,難免要起衝突,總有人覺得宗門分配不均,鬨得不可開交。

徐箜懷來丹藥司履職不過幾年,鬨成什麼樣的場麵他都見過,親自見證過彬彬有禮的同門們是如何因為幾瓶丹藥、幾張符籙而麵目全非。

不像是上清宗的精英弟子,他們變成“外麵的人”了。

回到八百樓前,他恰好看完一份卷宗,上麵記錄了當天丹藥司發生的事,一個名叫“曲硯濃”的弟子,指責丹藥司每月發放的丹藥數目不對,指控丹藥司修士私自吞沒本應發給普通弟子的物資。

那時候,曲硯濃在上清宗也是一個名人。

她明明已是元嬰魔修,背靠化神魔君,在魔門不可謂混得不好,卻偏偏要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轉修仙途,拜入上清宗門下,這不恰恰說明了上清宗道統得天獨厚、自有八方修士歸心嗎?

曲硯濃這樣的存在,對於上清宗弟子來說,算是恰到好處的錦上添花,是宗門超然拔萃聲譽最好的證據——同樣的,當然也無形中抬高了上清宗弟子的地位身價。

畢竟,就連化神魔君一手養大的嫡傳弟子、已經躋身元嬰的魔門第一天才都願意舍下一切做個上清宗弟子,不也就意味著他們這些上清宗弟子的地位超然嗎?

徐箜懷早就聽說過她的名字,但從來沒見過她,在他的心裡,他並不怎麼看得上這個素昧平生的半路同門。他從來不覺得他們會有交集,因此從沒細想過根由,其實細究下來,這份看不上,隻因她是個費儘千辛萬苦才進入上清宗的魔修。

魔修不魔修,在“千辛萬苦”前也沒那麼重要,一群人從尚未踏上仙途起就已經加入的宗門,另一個人卻要費儘千辛萬苦、傾儘所有才能站在同一個起點,前者是輕舟已過萬重山,後者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前者望著後者曆儘艱辛卻隻能站在自己曾經的起點,除了一聲徒勞無用不走心的歎息,便隻剩下不以為然。

同樣是上清宗弟子,曲硯濃比徐箜懷還要年長一些,現在卻隻能從頭開始修練,奮力追趕,連宗門發的些許丹藥都要計較,而徐箜懷都已經當上宗門的執事了。

他並不是針對他,也不是看不起她,隻是無形中把她放在了下位者的位置,在心底裡俯視她,包括她的訴求——

“你核對過我拿到的丹藥,我每月應得的份例裡都少了一枚化氣丹,你覺得我為此計較,不識大體?”曲硯濃站在他麵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蜷縮在地的他,“我在宗門完成的任務最多,拿著和彆人一樣的份例,你覺得這才是上清宗的秩序。”

“丹藥司發放丹藥,看人下菜碟,有名有姓的就發下最好的,默默無聞的就發下中等的,那些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有可挑剔之處的弟子,就拿走他們一部分應發的丹藥,剩下的全都換成次品,發給他們。”曲硯濃語調冰冷卻曼妙,宛轉頓挫,有種蛟蛇吐信般令人悚然的輕曼,“你覺得這就是上清宗的秩序。”

徐箜懷遲來的羞憤因她不緊不慢的話語湧上心頭,什麼事都經不起刀鋒一般的言語層層剝繭,他當然知道那些事是不對的、有違上清宗經義的,但他見慣了平素恭敬守禮的同門為財物爭得不可開交,他已從善如流地把“天下熙熙皆為利來”當作一時的嗟歎、永恒的自我開解,說得多了,他自己都認了。

可這點習以為常被曲硯濃幾句話輕飄飄地當眾揭開,徐箜懷幾乎是驚慌失措,有些事隻能背過身不去看、不去管,卻不能被人指出他的背身袖手。

“你不要危言聳聽!”他為自己辯解,“我何時說你指出問題就是破壞秩序了?我是覺得,你心中有疑義,完全可以找宗門執事、長老反映,而不是大張旗鼓,把這事鬨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

曲硯濃低頭看著他。

她同他所見到的任何一個同門、任何一個仙修都不一樣,或許這就是魔修的特質,她的眼神總是很冷漠,冰冷的審視下,又藏著能燎原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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