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明鏡台(三) 鏡麵上的塵霜,竟比方才……(2 / 2)

他在劇痛下吃力地仰起頭看她,又被這灼人的目光刺痛,他想:她無論在哪裡,一定都極不合群,因為她從心底裡就永遠不會想要融入某一群人。

所有同門都猜錯了,她並不真的迫切地向往上清宗,也從不真的想融入這個宗門。

她是盤旋不息的戾鷹,永遠追逐,卻永遠不會停留。

“我沒想到你竟然會打聽到我和長老私下的對話,也沒想到你會誤會我的意思,這事我也有責任。”徐箜懷意識到他已接近觸碰到她真實的那部分性情,他認為他已掌握了足夠多的信息,勉強地支起身,朝她笑了一下,“曲師妹,你少拿的那些丹藥,我已經上報長老,很快就給你拿回來,你受了委屈,丹藥司也會酌情給予補償的。”

無非就是利益,無非就是補償,無非就是魔修最常見的思路,她把事情鬨得這麼大,難道還真是為了一枚化氣丹?

可他的話剛說完,一股巨力撞在他胸口,將他重新踹倒,仰躺在地麵上,無論他怎麼催動靈力,也無法撼動分毫——她現在的修為可是比他還要低一個小境界!

曲硯濃不輕不重地踩在他的胸口。

“我之前聽說過你的名字。”她語氣莫測,說出這半句話的時候,誰也猜不出她究竟在想什麼,“隻聽傳聞,我還以為你真的把上清宗的經義當回事。”

徐箜懷怎麼會不把宗門經義當回事?

自他踏上仙途起,就把上清宗的經義默默記在心裡,時時回想,一刻不敢忘,她憑什麼說他不把經義當回事——

最自律持身的上清宗弟子怒不可遏,反駁的言語到了唇邊,馬上就要脫口而出,卻在目光相對的那一刻,啞然失聲。

他信經義、遵循經義,他信道法自然、守清規戒律,他信修士終將克製一切欲念,修持一顆清靜無塵的道心……他對宗門的經義堅信不疑,卻眼睜睜看著明顯違背經義的同門機關算儘,而他所做的僅僅隻是皺著眉扭過頭,不去看。

不看,但也不管。

因為在將信將疑裡,他已接受了這個世界熙熙攘攘皆為名利,忘掉了他從小篤信到大的經義。

“我有一點想不明白。”曾經的魔門第一天才一身上清宗弟子都有的玄黃道袍,偏偏披在她身上穿出一副曼麗而危險的冰冷之感,意味莫名地俯視著他,“你們上清宗弟子自己都不把自家的經義當回事,又到底是在自矜什麼?”

響鼓重錘,徐箜懷心中如有驚雷,他慘白著臉,仰躺在地上,目光鈍鈍的,虛渺地對上她那雙涼薄冰冷的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

原來她什麼都知道,連素昧平生的陌生同門,她都早已猜出了他的想法——那些曾經和她打過交道的同門呢?

她心裡什麼都明白,隻是不計較,因為她誰都不在乎,看待每一個看似客氣實則居高臨下的人,都像是在看跳梁小醜。

她是和上清宗同門截然不同的人,就像凶狠的鷹隼偽裝成信鴿,住進了雁群。

他說不出話,隻是恍惚,而她垂著頭定定望了他一會兒,慢條斯理地收回踏在他胸口的腳,他終於不必連喘氣都費勁,勉強支起身看她,心裡很想說些拿得出手的話,讓她拭目以待,從前他隻是一時想岔了,往後會重新審視道心,做出一番作為的。

——她彆把他們上清宗弟子看扁了!

可曲硯濃沒有多作停留。

她轉過身,不曾多看他哪怕一眼,根本沒容他措辭,她已走得很遠很遠。

徐箜懷一口莫名的氣吊在胸口。

他本以為這口氣很快就會平順下去,隻要他往後謹慎自持,時時審視內心,做事無愧於心,他早晚會在她麵前把這口鬱氣出了。

那時的他根本想不到,這胸中難平的一口氣,居然壓在心底一千年,梗了一千年,還會繼續梗下去。

艦船的甲板上,徐箜懷站在明鏡台前,默不作聲,眉眼皆冷厲嚴酷,不為所動,唯獨垂在袖中的手緊緊握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銳利的目光在“檀瀲”的臉上掃過,試圖從易容改扮後的虛假五官中找到蛛絲馬跡,然而最後還是失敗了——眼前這個女修和曲硯濃太不相同了。

檀瀲的目光沒有曲硯濃那麼冷,也不像是後者那樣總是含著一點心知肚明的譏諷,她平和、淡漠,身上有種抹除不去的清靈縹緲。

縱然來曆奇怪,性情也古怪,但她身上仙修的氣質如此明顯,誰也不會懷疑她是一位修為不俗的仙修。

若是一千年前、他所認識的那個曲硯濃,她是絕不會偽裝成另一個人的。

她始終不是一個很有閒情逸致的人。

但她們確實有些相似。

曲硯濃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她不過是想看看徐箜懷現在的道心如何——她記得她離開上清宗的時候,徐箜懷已發奮圖強,性情大變,成了小有名氣的冷麵司主,將上清宗的清規戒律看得比命更重,發誓要將宗門經義踐行一生。

如今來看,徐箜懷確實沒有說謊,他真的踐行了一千年。

理論上來說,如今徐箜懷的道心就算不是清光如水、不染纖塵,也該是一流道心,最多有零星微塵。

可她卻隱有預感,徐箜懷的道心並沒有他所期盼的那樣澄澈空明。

“算了。”她的興趣來得很快,走得也一如既往的突兀。

這一句“算了”像是刹那擊碎徐箜懷的所有猶疑。

他驀然用銳利的目光冷厲地望著她,驟然對向明鏡台。

曲硯濃微微訝異。

——方才徐箜懷還沉吟未決,她一轉身,他就同意了?

她對他其實不算很熟悉,發覺他不像衛朝榮後,她就再也沒有留心關注過他的動向,因此和他有關的那些回憶都成了壓箱底的廢章,若不刻意回想,甚至都記不起來。

印象裡,她離開上清宗的時候,徐箜懷好像確實來見過她一麵,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諸如:“如今宗門事事皆有定式,事無大小,都有宗門長老、執事和諸多弟子共同監督,絕不會再有假公濟私之事,你還有什麼話說?”

曲硯濃當然無話可說。

她這樣的魔修,過不下這種繁瑣乏味的生活,也終歸適應不來上清宗的環境,就連上清宗的經義,她也啃不下來。

待不下去了,當然是趁早走人,天下何處不可去?

徐箜懷來問她這個,簡直讓人不可理喻。

她也說得很直接,不帶一點委婉,語氣平淡:“我無話可說,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我不屬於上清宗,就在這裡作彆吧。”

那時徐箜懷臉上的表情,比現在更冷厲。

曲硯濃撐著頭想了好久,有點回想不起來她當初說這話時是個什麼心情,直到不遠處的明鏡台微微閃爍,幾經變換,最終在眾人的驚呼聲裡,驟然蒙塵。

鏡麵上的塵霜,竟比方才祝靈犀照出的更厚數倍。

——這可是上清宗獬豸堂的大司主!

眾人以難以置信的神情望著徐箜懷,一時喧嘩嘈雜,甚至忘了收斂。

徐箜懷默然站在明鏡台前,神色莫名。

他的神色冰冷難辨,似乎並不意外,卻懷著極深的不甘。

隻有曲硯濃紅爐點雪,她想起當初離開上清宗的時候,究竟是個什麼心情了——

她覺得,追名逐利、熙來攘往,連上清宗也不例外,實在是……太無趣了。

這莫名的感慨似乎很熟悉。

恰如當初在知妄宮裡,她見到戚長羽為了追逐名利甘願俯身受辱,千年一瞬,兩段回憶竟在這裡重合,得來同樣的乏味和複雜感慨。

曲硯濃孤身站在甲板上,周圍嘈雜,皆與她無關。

她隻是默然無聲地撫著指間門的戒指,莫名地想,難怪她在道心劫裡無論做什麼事、見什麼人都了無意趣。

——原來,在漫長的時光、遙遠的回憶裡,她早已經曆過、感歎過、迷惘過。

隻是,她全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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