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硯濃還沒走出院子, 獬豸堂修士就追了上來。
“道友,請留步——”金丹大圓滿的修為在這一刻全用來追人了,獬豸堂修士連幾步路都不敢耽擱, 閃身出現在申少揚四人身後,追上來, 臉上的神情已完全變了樣, “道友,方才是我辦事不周, 冒犯了幾位。”
“戚楓道友,都是我嘴上沒把門,方才多有得罪,實在對不住。”一個人有沒有眼力見, 全看他究竟想不想有, 事情的根源、曲硯濃究竟是在給誰出頭, 獬豸堂修士心裡其實很明白,“說來也怪我,一直在子規渡核查過往來客的身份, 每天和宗門嚴苛繁瑣的規矩打交道,未免有些不知分寸了。”
“我們幾個同門每天困在子規渡,消息閉塞, 什麼事都沒得打聽,每逢休沐回宗門時,都覺得自己像是閉關了十幾年,什麼都跟不上。”獬豸堂修士露出苦澀的神情, 語氣誠懇,“前些日子有船客帶來滄海閣的消息,我們都有些好奇, 可惜無處打聽,這回遇見你,我就沒過腦子,實在是多有得罪。”
戚楓沒有刁難人的習慣,本來是有些生氣的,但看到獬豸堂修士一個金丹大圓滿的前輩態度誠懇地給自己道歉,還說得那麼淒慘可憐,氣也消了大半,看看對方一個勁賠禮道歉的樣子,他甚至還有些不好意思,差點就忍不住開口,可目光瞥到前方筆挺漫然的身姿,又把話咽下去了。
再怎麼臉皮薄,戚楓也明白,他說了不算,而獬豸堂修士道歉,也從來不是說給他聽。
如果因為獬豸堂修士前倨後恭的幾句道歉就毫無原則地開口說原諒,讓為他打抱不平的仙君怎麼辦呢?
想明白這一點,哪怕還是無法對一個修為遠高於自己的前輩滿臉殷勤地道歉視而不見,戚楓還是硬下心腸,深吸一口氣,把頭扭向另一邊,不看對方。
如果實在看不下去,那就假裝不看了。
獬豸堂修士笑得臉都僵了。
其實細究起來,他的錯處主要還是在扔掉戚楓的文書這件事上,如果事情鬨開,這是怎麼也說不過去的把柄,而對戚楓的那一番追問,隻在於核查身份時的分寸,反而更有扯皮的餘地,如果眼前這幾人並非來自知妄宮,他大可以說這是核查時必要的調查。
如果他們不是來自知妄宮……
——可他們偏偏是!
獬豸堂修士先找戚楓道歉,就是因為看出曲硯濃是那種心冷如鐵、極難打動的人,倒不如先把年輕好說話的戚楓哄回來,也許還能讓曲硯濃鬆動一些——苦主都願意原諒了,代為出頭的總不能追究到底吧?
可戚楓明明態度鬆動了,看了曲硯濃一眼,又裝聾作啞了。
獬豸堂修士常年在子規渡核查過往修士的身份,隻有他吊著彆人,鮮少有追著人求對方原諒的時候,到此時已黔驢技窮,態度比先前謙卑了不知多少,硬著頭皮追在曲硯濃身邊,“這位道友,先前是我有眼不識泰山,不知幾位竟然是知妄宮的貴客,多有冒犯,實在慚愧。”
“本宗所有客卿都會得贈一枚信物,以便在玄霖域內行走。幾位是知妄宮的貴客,論理說,在本屆訾議會期間,本來就該得到一枚一等翡翠令,從我們子規渡出去後,隻要手持翡翠令,遇見的一應核查,都可以減免三道流程。不過,隻有一枚,而且訾議會結束後就會收回。”獬豸堂修士觀察著曲硯濃的神色,許諾,“我在子規渡待了好些年,有些事還是能做主的,我即刻給幾位道友安排,每人一枚翡翠令。”
從獬豸堂修士追出來,跟在幾人身邊一個勁地賠禮道歉,曲硯濃的腳步就沒有停過。
無論獬豸堂修士究竟如何低聲下氣,曲硯濃始終是不緊不慢,她看起來有一種若即若離的縹緲氣,可細看時才會發現她背脊挺直,生就了天底下最硬的脾氣。
前倨後恭、低三下四、脅肩低眉……對她來說,什麼都不是。
她從不是那種得了勢就要把彆人的麵子踩到泥裡的人,雖則常常被人稱作喜怒無常,但她從來覺得自己脾氣很好。她不需要旁人對她卑躬屈膝,也不需要任何諂媚奉承,儘管她已習以為常,但她並不會因為旁人對她不夠卑微恭敬而生氣。
與此相對應的是,當有人拚命地討好她、奉承她、想要討得她的歡心,也注定徒勞無功。
這世上有人如戚楓般輕易為前倨後恭的人而尷尬不安,也有人如她,真正視若無物。
他們已走出了庭院,獬豸堂修士追著他們走了一路,迎麵是前去核查身份的人流,許許多多陌生的麵孔好奇地打量著他們,目光下都是探究,想不明白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能讓獬豸堂的金丹弟子追著跑。
獬豸堂修士的額頭已是滿滿汗水,曲硯濃越傲慢、越對他視而不見,反倒越能凸顯她的從容,他不敢猜對方究竟是知妄宮的什麼人,才能有這樣堅定的過上清宗而不入的底氣——早知道他就不多問戚楓那一句了。
子規渡的獬豸堂一共隻有六名弟子,以這名金丹大圓滿的弟子為首,平日也是他來管其他同門,此時惹了事,真是連個能求援的上司都找不到,隻能自己兜著。
黔驢技窮,又不敢放棄一線希望,他隻能把臉麵全都拋之腦後,亦步亦趨地跟在身邊,就算曲硯濃不搭理他,也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幾位之前參加過訾議會嗎?一屆訾議會共分為十六場,分彆選定玄霖域的十六處要地進行,每位應邀前來的賓客,都要在這十六場會議中選三場出席。”
“因為這十六場會議分布各地,每場都要間隔五天,所以在此期間,賓客們都會在玄霖域遊玩一番,結識不少同樣應邀而來的朋友。”獬豸堂修士絞儘腦汁說,“我們子規渡現在就有幾位從不同地方趕來的賓客暫住,有從望舒域來的,也有長風域來的,隻等宗門派遣的鶴車來接去參會,道友,你們現在入渡,過不了兩天就能去參會了。”
曲硯濃理也不理。
她這樣的人,即使溫言含笑時,也有一股藏不住的淡漠冷酷,何況是餘光也不一瞥?
獬豸堂修士光是看她容色勝錦的側頰,就由衷覺得自己就算以死謝罪、血濺當場,她都不會回頭看一眼的。
這次知妄宮怎麼偏偏就來了個冷酷無情的修士啊?
明明他一臉謙卑哀求,就差給曲硯濃跪下,連戚楓和其他三個小修士都有些不忍心了,悄摸摸地看他,又假裝無事發生,瞥著曲硯濃的背影,誰也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