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明鏡台(十五) “我想,他是個死心眼……(2 / 2)

曲硯濃的手指在石麵上輕輕地打旋。

無論怎麼觸碰,都隻能觸及冰冷平板的石麵,沒有一點溫度,“真的是他。”

幽晦的虛影身形筆挺,隔著忘川石,神情都模糊不清,隻有目光像是不熄的光,淩然銳利地落在她身上。

漆黑觸手一筆一劃,淺淡的魔氣在她掌心凝成字跡,“是真是假,有那麼重要嗎?”

曲硯濃微微蹙眉。

“當然。”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有點疑惑,不知道他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問。

高大筆挺的虛影動也不動,仍然佇立在原地,雖然看不清神色,卻好似能透過石麵傳遞他灼灼欲燃的目光。

幽黑觸手在她掌心寫:“戚長羽。”

曲硯濃微怔,沒反應過來——他忽然提起戚長羽做什麼?

“戚楓。”他又落筆。

曲硯濃的猶疑藏也藏不住,她總覺得讀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麼,可又好像早就明白了,隻是不敢相信。

“碧峽,申少揚。”觸手微微用了點力,敲了敲她的手心。

曲硯濃一腔的酸澀忐忑全都被他這寥寥幾筆衝淡了,她啼笑皆非,還有種難以置信的荒謬,明明是荒唐好笑,可到唇邊,脫口而出是嗔怒,“你是不是笨啊?”

一千年過去,好不容易再相見,他問的第一句,居然是舊賬。

他竟真的以為她會找人替代他,以為她對他的情誼薄如紙,隻會虛渺地在旁人身上找尋他的一點影子,滿足她求而不得的愛欲。

原來為她闖生關死劫也不眨眼的一個人、刀山火海也麵不改色的那個人,居然也會把這種事放在心裡念念不忘,他是耿耿於懷了多久,又為什麼到如今藏不住?

那神容都似衛朝榮的幽晦虛影定定地站在原地。

“我沒說這樣不好。”他慢慢地操縱著漆黑觸手寫著,其實憑借一枚靈識戒跨越山海寫下文字是很累的事,耗費的靈識足以攪動冥淵數次濤浪,可觸手落筆很穩,他以近乎無限的耐心,很慢很慢地寫,“世事本已很苦,前路總是荊棘叢生,做些能讓自己心情歡悅的事,很好。”

曲硯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都站在忘川石前了,他居然和她說找些替身也很好?

這麼灑脫,這麼豁達,他還質問什麼?又何必隔了一千年再來找她,直接在冥淵下孤獨終老不就得了?

漆黑觸手仍然不知疲倦地寫就:“隻是,不必糾纏於過去,不要為了追逐已逝之時,而放棄現在和將來。”

曲硯濃沉默。

她怎麼也想不明白,他千辛萬苦找到她,好不容易和她相見一麵,居然叫她放下過去。

她不僅不明白,不僅不放下,還莫名生出一股惡氣,狠狠地對準他,帶了點笑音,可聽起來冷冷的,說不儘的惱火,“我就喜歡在彆人身上找過去的影子,就喜歡留在過去,行不行?”

妄誕不滅的虛影如晦暗的燭火,微微顫動了一下,他高大英挺的身形也隨之向前晃了一下,轉瞬便站穩了,凝立在那裡,像是不曾有過動搖,十足的堅冷。

“困在過去,困在心魔裡,你也甘心嗎?”他問。

曲硯濃已惱火極了。

他這樣磨磨蹭蹭、瞻前顧後,到底在猶豫些什麼?就算她深陷心魔,困的也無非就是她自己,和他又有什麼關係?

“不然呢?”她冷冷地反問,“我把過去都忘了嗎?”

妄誕不滅的魔在冥淵下一動不動。

他像是在虛渺的風裡化為了堅冷的雕塑,風沙吹不動他眉眼沉冽。

玄金索深陷進他胸膛,黑色的血洇洇地湧出,可他好似沒有一點感覺,操縱著觸手,堪稱從容平靜地在她掌心寫下,“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倘若深陷過去會讓你心魔纏身,不如忘記。”

黑血一滴滴落在泥土裡,拚命腐蝕著土壤,而他渾然無覺,目光灼灼,像是最熾烈的火。

誰要是看見了他此刻的神容,絕不會相信他口中與相忘有關的任何一個字,那些仿佛平靜從容的語句,每一個都仿佛是體麵的偽裝,去隔絕沉逸下的瘋狂。

可惜曲硯濃看不清。

“相忘於江湖?”她語氣冷淡地問,“誰先忘?誰後忘?”

衛朝榮寂寂無言。

他操縱著觸手,寫的很慢,“我想,他是個死心眼,總要比你慢上一點。”

曲硯濃手指微微用力,按在他的倒影上,恨不得用手指尖給這石麵戳出一個大窟窿,假想這樣就能把他從忘川石裡揪出來,好好地把他教訓一頓。

“那就誰也彆忘。”她語氣疏淡,不容悖逆,“就算毀天滅地、洪水滔天,也要往前走。”

衛朝榮驀然收了聲。

他不作聲地佇立在原地,看她眉眼明赫如曜日,目光迥然能將任何人點燃,此刻帶著十足的不解和惱火,抬著頭,瞪向前方,問他——

“你究竟在遲疑什麼?”

他苦笑。

在她看來一切總是如此輕而易舉,肆無忌憚地追逐,心意擺在台麵上,應當一眼就看明白,可是……

“曲硯濃,”他輕輕地說,觸手在她掌心也輕輕地寫,“我看不見你。”

曲硯濃怔住。

她後知後覺地低下頭,重新望向自己掌心的漆黑觸手。

在她看來,她就站在他的麵前,能模糊朦朧地看見他的身影,看見他筆直佇立的模樣,他的心事幾經收斂,卻也一覽無餘。

這一切太過理所應當,以至於她也忘了,忘川石隻能映照出她身前身後,映照出她所看見的世界,而衛朝榮通過她掌心的那些細小觸手來窺探這個人間,即使被忘川石映照出來身影,也隻是映照出了那具藏在冥淵下的軀體,他本身與那個站在她麵前的影子沒有一點聯係。

衛朝榮是看不見她神容的,她自以為一覽無餘的心緒,其實都被一重重的屏障阻隔,誰也看不清。

他看不見她這一刻的神容,也看不清她曾經的心,所以在無所適從裡患得患失。

千年前、千年後。

原來無論經過多少次,同一個人還是會重蹈覆轍,栽進同樣的坑裡。

曲硯濃默然失語,很久才像是慢慢找回了自己聲音。

“我沒有心魔。”她說,如此心平氣和,真正認真地解釋,“我的道心劫,並不是因為執著於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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