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硯濃說不出的煩躁。
她沒能把話說完。
在忘川石前, 隻是寥寥片刻的對談,她意外遞出了月華珠,掌心的觸手卻像是青煙一般突兀地消散了, 和當初在銀脊艦船上寫下半個“衛”字後的反應一模一樣。
再然後是外界動蕩的靈流,在她這樣層次感知中極為明顯的地脈浮動征兆, 一切都與南溟上的跡象如出一轍,區彆僅僅在於青穹屏障隔絕了絕大多數波動。
她早已猜出他成為魔主後受到許多限製,一旦違背,後果相當嚴重,可起初她能再次見到他就已驚喜萬狀, 比起一千年的空等,相望不想見又算什麼?
直到觸手崩裂在她的掌心,封緘千言萬語,隻留給她忘川石裡孤身一人,神鬼猶知那一刹她望著石上孑然一身, 心頭有如千層塔頃刻坍圮, 轟隆虛無。
道心劫如此刁鑽, 將她心頭愛恨悲歡一層層剝去, 凝成枯冷的石堆, 築起千重塔, 把過去的曲硯濃藏在裡麵,等春風又一年,吹開雪芽初綻,再一錘敲落, 把一切敲個稀巴爛。
荒蕪漫延如潮,她隻想讓一切都和她一起沉沒。
千年前世界在她掌心強行拚湊,千年後又會因她重新淪陷嗎?
曲硯濃再也端不住那種渾不在意的散漫。
她站在忘川石前望見自己孤身獨立, 眉眼寒峭孤絕,像是覆上薄薄一層霜雪,褪去漫不經意,神魄奇譎冰冷。
不是雲淡風輕萬事不關心的曲仙君,而是有了幾分千年前她大仇得報、登聖攬極後,回首滿目皆空時的樣子。
說不出有多少晨昏明滅不曾對鏡。
她曾以為那是欲望湮滅、心死念消的模樣,她已丟失了所有想要挽留的,結束所有想要結束的,剩下一切都屬於她,可她一個也不想要。
而今對影相望,她才知這不是心死。
哪有心死意消?
分明是心如野火,欲望無窮。
千千萬萬晝夜,渡來千千萬萬野火。
走下樓時,她和那個自稱“夏長亭”的娃娃臉少女迎麵相見,後者還沒來得及為這猝不及防的再次見麵而訝異,脫口而出是一句,“你好像有什麼不一樣了。”
可到底哪裡不一樣,夏長亭也說不上來,眉眼還是那樣眉眼,對望一眼,就叫人心驚肉跳。
英婸也覺得“檀瀲”好似變了個人。
原本漫不經意的神容,好似萬事不關心,就算在一力修持道心的上清宗,也尋不到這樣一身縹緲意的修士,方才背影煢煢,在日光裡翩然欲飛,仿佛傳說裡走出來的逍遙仙。
可現在再看,哪還有什麼逍遙縹緲,仍是漫不經意,那神魄漠然冰冷,分明是心有執迷。
執念太深,她隻顧那執念,萬事不關心,隻因萬事皆不是。
短短一瞬,目光交錯,英婸驀然憶起宗門師長隨口告誡的一句真言。
彼時同門論道,列座和樂,她望見敬重的師長遙遙朝她招手,忙起身上前請教,卻被對方斟滿了一盞清酒遞到眼前,什麼也沒說,觥籌交錯,先對飲一杯,她不善飲酒,一口悶下去,酒未酣,耳已熱。
於暈頭轉向、懵然茫昧中,她聽見師長慢悠悠的聲音,“下次收斂些,有九分天分,露出來七分就夠了,要學會藏拙。”
酒勁上來,她忘了要在敬重的師長麵前恭謙,直愣愣地說,“我天生有本事,為什麼要藏拙?”
師長歎氣,“總是行高於人,養出傲慢之氣,對天對地對人對己失了敬畏之心,就要起妄念、生執迷,到時縱使你修仙道,也是魔身了。”
她聽了就嚷嚷,口無遮攔,“既然如此,還分仙魔乾嘛?魔修也是仙修,仙修也是魔修,豈不是全亂了套?要我看,這都是庸人的算計,恐懼天才,所以要針對天才。”
師長眉心擰成個“川”字,手一伸,給她腦門一個板栗,痛得她淚汪汪捂腦門,酒醒了一大半。
可過了一會兒,師長又默默笑了一下,隨口說,“誰知道呢?也許你說的才是對的,可天才一旦起了魔障執念,縱然她還什麼都沒做,庸人又怎麼能不怕呢?”
言辭鑿鑿,很難不讓人懷疑這個起了魔障的天才確有其人。
從前英婸記起這段話,天資使然,總把自己代入那個被庸人攪擾的天才,對這含義莫名的針對隻有不屑與不甘,就算長大後學會了藏拙和謙恭,學會了人情世故,她也從未理解過庸人。
直到檀瀲回眸投來這一眼,奇譎峭拔,魔妄叢生,英婸方才驚覺:原來我也是個庸人。
上清宗煌煌正朔,天資出眾者如過江之鯽,能走到高處的哪個不是世人眼中的天才?原來一群天才聚在一起,也有人能叫他們變成庸人。
英婸的心在胸腔裡砰砰地跳,她畢竟還很年輕,就算本能地畏懼忌憚,也蓋不住她心裡的好奇和懷疑——檀瀲絕非普通修士,英婸見過太多平庸的元嬰修士,修為不過是入道先後的證明,可一身氣度神魄卻瞞不過人。
“檀瀲”神魄太驚人,英婸懷疑她用的身份根本是假的!
可手持知妄宮的文書,帶著參加閬風之會歸來的祝靈犀等人,又能叫上清宗群英雲集的前輩們本能忌憚、扣上魔名的人,能是誰呢?
英婸呼吸也不知不覺地停滯了,她聽見心臟在胸口劇烈跳動,連夏長亭都用奇怪的眼神望著她,她意識到她失態得太明顯了。
“我沒和你說過我叫什麼嗎?”曲硯濃淡淡挪開目光,望向夏長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