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飲的時間不算長, 但也不短,起初的時候廢世子夫妻還能強顏歡笑,到最後卻是笑的嘴僵心酸, 麵容歪斜,任誰都能瞧出不對勁兒來。
朱元璋恍若未覺, 不時同常山王夫妻說笑幾句, 又幾次出言勉勵底下年幼的兒子們。
老爺子興致好, 晚輩們隻有捧著, 不敢掃興,你來我往的奉承了一遍,直到夕陽西下, 暮色漸起,方才興儘而散。
晚飯沒必要再吃,但加班是一定要加的,這麼快樂的事情, 朱元璋絕對不可能放棄。
仆從們送了醒酒湯過去,他咕嘟咕嘟幾口喝完,隨手一抹嘴,轉身往書房裡邊去處理軍務。
常山王夫妻畢恭畢敬的送了老爺子離開, 瞧見人走遠了,臉上笑意方才落下,夫妻倆對視一眼, 吩咐幾個孩子各去讀書歇息,回去的時候叫侍從們遠遠跟著, 低聲說起今日之事。
“老爺子臉上在笑,心裡邊隻怕惱的厲害,女孩兒家的臉麵有多重要?那可是嫡親的孫女兒, 即便不喜歡大嫂,等閒也不會這麼作踐的。”
白氏回想起侍從前去回稟時提及的馬寶珠慘狀,尤且心有餘悸:“大哥隻是磕頭,大嫂那麼能作的人,硬是一句求情的話都沒敢說,可見是知道理虧,不敢分辯,隻能求饒。”
常山王聽得嗤笑:“寶珠滿嘴沒個忌諱,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八成是私底下說了些什麼,叫老爺子給知道了。”
說及此處,他神情微微一凜,下意識回頭去看旁邊侍從,見都是相隔一段距離遠遠跟著,這才低聲道:“你有沒有感覺到最近有點不對勁兒?”
白氏見他說的鄭重,神色隨之一肅:“什麼意思?”
常山王將聲音壓得更低:“老爺子的耳朵,好像也太靈敏了些,些許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老人家去。”
吳王妃在時,最喜歡的兒媳婦便是白氏,她往吳王妃處侍奉的多了,或多或少會聽吳王妃說起吳王舊事,對於吳王的了解,並不比常山王這個親兒子要少。
她向來機敏,現下聽丈夫如此言說,心頭隱約意會到了幾分,凝眉思忖幾瞬,最後低聲建言道:“老爺子精明著呢,真想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耍心眼兒,怕會自取其辱。夫君現下占的優勢已經夠大了,無謂在做什麼小動作,如若不成,隻會傷及自身名譽,惹得武將文官們側目,若是成了,老爺子眼裡邊兒也終究有失煌煌大道。”
常山王聽得微笑起來,頷首讚道:“夫人說的很是。”
略頓了頓,又遲疑著道:“那寶珠的事情……”
“當年之事距離今日太久,要想窺知真相,怕也並非易事。”
白氏眉頭微蹙,思量幾瞬,複又鬆開:“這件事你便不要管了,我自會處置。”
常山王道:“若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夫人隻管開口。”
白氏聽得莞爾,伸手去幫丈夫整理衣領,溫聲道:“這些小事我會處理好的,郡王現在最該在意的是北伐,是如何建功立業,而不是盯著大哥一家如何。父王希望見到的必然是一個英明神武的繼承人,而不是一個自己沒多少本事、隻會用些後宅伎倆將兄長踩得更低的兒子。”
她目光清亮,眸子裡帶著欣賞的光芒:“我眼中的丈夫,是平定四方的大英雄,氣吞山河,心懷天下,又何必著眼於內宅之事,汲汲營營作婦孺情態?”
常山王聽得感觸,拉著妻子的手,動容道:“得妻如此,是我的福氣啊!”
……
常山王夫妻眼見廢世子一家就跟被打了雞血一樣、馬不停蹄的往作死的深淵裡狂奔,欣慰好笑之餘,又覺上天庇佑,但是屁股一轉,廢世子一家的心情顯然就不會那麼美好了。
譚氏剛進前廳,迎頭就被吳王給了一個下馬威,女兒被人拖出去掌嘴五十,緊接著又是一句接一句的誅心之言,這一通陣仗下來,饒是鐵打的都會給鑿出來個縫兒,更彆說她本來就皮薄血脆,最愛傷春悲秋。
譚氏強撐著沒在宴席上大哭出聲,等吳王離去,常山王夫妻倆也同兄嫂辭彆,她便再忍不住了,虛虛的往丈夫臂彎裡軟倒,眼睫劇烈顫抖著,任由眼淚洶湧而出。
廢世子心潮翻湧,有千言萬語想說,卻又不知從何講起,最終隻化為一個溫情而沉痛的擁抱,無聲的安撫妻子備受摧殘的內心。
譚氏起初還隻是無聲流淚,被丈夫抱住、有了依靠之後,便開始小聲啜泣,到最後直接嚎啕痛哭,好像要將內心深處的委屈與對女兒的心疼一並發泄出來似的。
吳王與常山王夫妻都走了,但廳外另還有仆婢侍從在,廢世子不願將事情鬨大,柔聲安撫她許久,見實在勸不住譚氏,便將她攔腰抱起,一路往自家居住的院落裡去。
深夜得知此事的朱元璋瞬間上演地鐵老人後仰皺眉,隨即又怒罵了一句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事,臭不要臉!
廢世子對此一無所知,簡單安撫妻子幾句,便問起女兒現下情狀。
前來回話的婢女麵有不忍,眼眸裡含著眼淚,心疼道:“姑娘傷的特彆重,真不知他們為何要下那麼重的手……”
此前仆從往宴飲廳中回話的時候,廢世子與譚氏心中還懷著幾分希冀,希望那是老爺子吩咐底下人糊弄自己夫妻二人,好叫長個教訓的,現下聽自己院裡的人這麼說,一顆心霎時間便沉到了穀底,難掩痛心的對視一眼,一道往女兒房裡去瞧她。
整整五十下竹板挨完,即便是塊兒豬肉都會被打個半爛,更彆說是馬寶珠打小就仔細保養、嫩如豆腐的那張小臉兒了。
馬寶珠此時尚且昏迷不醒,廢世子夫妻帶著兒子一道往內室去探望,隻瞧了一眼,譚氏好容易止住的淚珠子就又一次掉出來了。
馬寶珠粉白的一張小臉幾乎都被打爛,兩腮高高腫起,血絲密集,紅紫可怖,擠得一雙眼睛都被眯成了縫。
旁邊伺候她的婢女擦著眼淚,哽咽道:“姑娘後邊的槽牙掉了兩個,前邊那一排牙也跟著鬆動,奴婢找了個大夫來瞧,說是很難好了,稍有不慎,怕還會添上頭風的毛病……”
譚氏聽得心如刀絞,虛弱的伸手去觸碰馬寶珠麵頰,還未碰到,便蒼白著臉、輕薄如一張紙似的,徑直倒在了地上。
廢世孫馬華良眼見妹妹遭受這等慘烈折磨,母親又屢次為祖父所辱,再也按捺不得,手扶著腰間短劍的劍柄,緊咬牙根,大步往外邊走。
廢世子眼尖瞧見,一腳踢在他腿彎將人踹倒,厲聲道:“混賬東西,你是迷了心肝不成?!”
女兒此次受此重罰,已經說明老父耳聰目明,什麼事情都瞞不過他,廢世子失了次子,傷了幼女,如何還敢拿長子冒險?
當下不等馬華良回話,便冷喝道:“還不將這孽畜的嘴堵上?生母染病,幼妹體弱,你竟還有心思出去玩耍,哪還有半分心肝?把他捆起來,送到房裡去反省,沒我的吩咐,不許給他飯食飲水!”
在這院落裡,廢世子說話自然好使,仆從們蜂擁而上將馬華良按住,隨便尋了幾張帕子堵住他嘴,綁住之後送回了他自己房裡。
另有人見譚氏昏迷不起,氣若遊絲,匆忙去請了大夫來。
大夫本就是吳王府裡邊養著的,這幾日隔三差五的往這邊跑,隻能在心裡邊嘀咕廢世子這兒風水是不是不好,怎麼要不就是生病,要不就是被打,見他比吃飯都勤。
仆婢們送了矮凳過去,大夫稱謝落座,手指落在譚氏腕上,凝神幫她診脈。
廢世子眼見大夫眉頭皺的越來越近,神情中憂色更深,一顆心也跟著提了起來,不自覺的前傾幾□□體,待大夫將手收回,便迫不及待道:“如何?內子身體可有大礙?”
廢世子再怎麼失勢,終究也是吳王長子,大夫不敢得罪,沉吟幾瞬之後,隻能以最委婉的言辭,斟酌著道:“郡王妃此前遭受刑杖,大傷元氣,未曾添補好之後便屢聞噩耗,傷心驚懼過多,極損壽數……”
廢世子聽他說完,臉上霎時間失了血色,雙目緊盯著大夫不放,視線淩厲至極:“你給我一句實話,我夫人她,她還有多久壽數?”
大夫嘴唇囁嚅幾下,含糊道:“天命如何,豈是人力所能知曉?郡王如此言說,實在強人所難。”
廢世子冷笑一聲,忽的拔刀出鞘,直直抵在大夫脖頸上,刀刃鋒利至極,刺破了表麵皮膚,慢慢沁出一線血色。
大夫不意他會如此,額頭瞬間便生出細密冷汗來,膽戰心驚道:“郡王,郡王冷靜些……”
廢世子目光嗜血,寒聲道:“告訴我,我夫人究竟還有多少壽數?!”
性命被彆人捏在手上,容不得大夫不慌,艱難的咽了口唾沫,他顫聲道:“若是好生將養,情緒平穩,心情歡暢,不再大驚大怒、遭遇大悲之事的話……”
廢世子忍無可忍道:“如此會有多久?!”
大夫抿了下嘴唇,聲音低不可聞:“大抵會有十年吧。”
廢世子如遭雷擊,顧盼茫然半晌,方才隱含希望道:“最少還有十年嗎?”
大夫表情僵硬,戰戰兢兢道:“最多十年。”
廢世子眼底的希望便如同冬日浮冰一般,瞬間破碎開來,雙眸染血,神情猙獰,將手中佩刀舉起,泄憤般朝大夫砍去。
生死關頭,大夫被嚇得張皇大叫,跌坐在地,卻有人匆忙入門,一聲厲喝:“不可!”
廢世子木然回頭,便見來人是個老年文士,兩鬢已霜,神色肅穆,雙眸正緊緊注視著自己,其中不無悲憫憐惜。
是蔡先生。
他的授業恩師。
被那雙熟悉而親切的眼眸注視著,廢世子忽然有種想要流淚的衝動。
近來發生的事情太多,身邊被傷到的人也太多,局勢轉換之快,更令他應接不暇。
還未反應過來,事情便發生了,還沒來得及應對,事情便結束了,不等他回過神來,來自老父的無情懲罰便隨之而來。
他無從反抗,也無法反抗,隻能被動挨打,然後逐漸沉入深淵。
目光茫然而無措的看著麵前老者,廢世子惘然叫了一聲“先生”,手中佩刀掉落,再難支撐一般,猛地跌坐在地。
蔡先生卻不曾理會他,快步上前去將滿頭冷汗、魂飛天外的大夫攙扶起來,由衷致歉道:“先生以岐黃之術生死肉骨,不想此子激憤之下如此無禮,著實冒犯……”
大夫腦門上的冷汗還沒散去,心知是撿回了一條性命,若非麵前這老先生前來阻止,自己此時隻怕已經上了黃泉路。
他能在吳王府裡當差,自然不是傻的,知道廢世子決計不可能因此受罰,也不會去找麻煩糾纏不休,勉強笑了一笑,躬身向麵前老先生致謝。
蔡先生忙道不必,再三向他致歉,又贈他百金,以償其屈,最後親自將這大夫送了出去。
他再回來的時候,廢世子已經被仆從攙扶起,目光濡慕的看著他,哽咽著喚了聲:“先生。”
蔡先生麵無表情,不喜不怒:“去書房說話。”
一前一後進了書房,將仆從們遣下之後,他二話不說,劈手一記耳光將麵前弟子的腦殼打歪。
廢世子身體一側,怔楞半晌,方才回過神來,惶然道:“先生……”
“混賬東西!”蔡先生怒不可遏,厲聲斥責道:“你都辦了些什麼糊塗事情?!”
廢世子臉上漲紅,不敢同老師對抗,又知他識見深遠,非同凡輩,自己現下深陷泥潭,此時不去求教,更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