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夫躊躇了大半日, 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愁眉苦臉的朝朱元璋行個禮,說:“吳王且給些時間, 叫我回去仔細想想,說不定能中和個方子出來……”
朱元璋遺憾的咂咂嘴, 催促說:“儘快啊, 我要的急。”
劉大夫苦著臉應了。
馬明月把方才爺爺跟兩個嬸娘說的話仔細咂摸幾遍, 總覺得是發生了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且看嬸娘們的表情,一定是相當可怕的事情。
她正止不住的胡思亂想,忽然聽見爺爺叫自己的名字:“明月啊。”
馬明月回過神來, 忙道:“爺爺,您有什麼話想吩咐我嗎?”
“那倒也不是,”朱元璋和藹道:“爺爺就是想著你這孩子不容易。從前過得苦,唐氏跟李家那群畜生占了你的便宜, 卻壓根不把你當人看,好容易回到家了,你爹娘又不拿你當人看,處處叫寶珠壓你一頭。”
廢世子聽得變色, 常山王與武安王夫妻則是麵露憫色。
朱元璋沒看他們幾人,隻是歎一口氣,憐惜的瞧著這女孩兒, 說:“爺爺老啦,還不知道能照顧你多久, 就想著趁現在還能喘氣兒,趕緊給你找個靠譜的養父養母,不然等爺爺閉了眼, 還不知道這群沒心肝的會怎麼欺負你呢!”
老爺子都這麼說了,當兒女的哪裡還坐得住,忙不迭起身到殿中跪下,連聲說兒子兒媳不敢。
尤其是廢世子,額頭生汗,臉上仿佛有一把火在燒,羞臊交加。
明明他是那孩子的父親,明明他這會兒還好端端的在這兒,老爹卻當著他的麵開始談孩子的養父養母人選,這不是公然說他不是個合格的父親嗎?
廢世子不敢深想,一個頭磕在地上,沉沉有聲:“阿爹,從前都是兒子不好,被婦人蒙蔽、也為舊情所惑,是非顛倒,委屈了明月,現在兒子業已醒悟,求您讓兒子接明月歸府、父女團圓!”
朱元璋笑眯眯的瞧著他,問:“怎麼,你不認寶珠了?”
廢世子並不為從前行為辯解,隻是認錯:“都是兒子糊塗,豬油蒙心做了錯事,兒子日後必然痛改前非,絕不再叫阿爹失望!”
朱元璋道:“那你媳婦那兒呢,你怎麼說?”
“該怎麼說,便怎麼說,”廢世子誠懇道:“兒子與明月乃是親生父女、骨肉至親,豈能因婦人愚昧,而生生分離兩處?若譚氏連骨肉之情都不能體諒,這等愚婦,兒子豈能容她!”
言外之意,便是譚氏再敢作妖,便要將她休棄回家了。
朱元璋倒沒想到老大能下定這個決心,眉頭隨之一跳,隻是回想起日前空間裡老夥計們的討論,說他即便廢棄了譚氏,日後登位之時也未必不會將她迎回、加倍彌補,眸光便意味深長起來。
常山王眼裡大哥大嫂就是神仙愛情的代名詞,萬萬沒想到今天能親眼見證神仙愛情的坍塌,不過再想想這也是,打從見到明月的時候他就知道了,這倆人肯定要be。
行吧,正常操作。
武安王看看廢世子,再看看老爹,悄悄給妻子王氏遞了個眼神過去。
臥槽,好大一個瓜!
王氏:“……”
內殿裡一時寂寂,無人做聲,這時便聽遠處傳來一聲淒厲慘叫,帶著深入骨髓的絕望與慘烈,難掩悲慟。
眾人都聽出那聲音屬於譚氏,對於她見到了些什麼心知肚明,皆是默默垂眼,不發一聲。
馬明月也聽出那是譚氏的聲音,卻不知她是碰上什麼事情了,怎麼會發出這樣淒厲到近乎不似人聲的聲音。
隻是她雖不解,卻也聰慧,眼見殿中人皆是眼觀鼻鼻觀心,便不曾貿然開口發問。
那一道慘叫聲似乎隻是一個開始,風聲很快將譚氏的嚎哭聲送了過來。
不是素日裡對著丈夫裝可憐的小聲抽泣,也不是傷心痛苦時候的眼淚漣漣,而是一種類似於重傷野獸一般的絕望,聲聲泣血,沒過多久,她嗓音裡仿佛也摻雜了砂礫,緊跟著沙啞悲哀起來。
廢世子與常山王夫妻、武安王夫妻仍舊跪在地上,饒是膝蓋僵硬,小腿發麻,也不敢活動一下,隻聽得譚氏悲痛欲絕的哭聲逐漸低了,低了,最終消失在耳膜之中。
朱元璋目光環視一周,徐徐道:“我老人家呢,也不是天生心狠,故意把你們叫來折磨一通,今日叫你們過來,是想讓你們見一見譚氏的下場,也好曉得娶妻不賢,究竟會為禍成什麼樣子。見了這樣一個壞例子,以後就知道怎麼給兒孫挑媳婦了。”
他歎一口氣,繼續道:“譚氏,她是我們馬家的長房長媳,正經的宗婦啊,可是你們看看,她嫁進門來這些年都做了些什麼?!未曾出嫁便與人苟且,下賤!扣留全部彩禮,不帶一文進門,頭腦不清!且進門後一不能孝敬婆母,二不能友愛妯娌、扶養弟妹,三不能執掌中饋、處理庶務,四不能輔佐丈夫,五不能教養兒女……沒有任何可取之處的女人!”
眾人聽得垂下頭去,廢世子更是恨不能將腦袋紮到地板下邊才好。
朱元璋喟然搖頭,悔恨不已:“我真是後悔,當年便不該叫她進門,由著她在家門口吊死算了,到時候再把老大拖出去打死給她償命,也算是咱們家聲名不墜,如何還會有今日之事?!”
廢世子臉上火辣辣的,膝行近前幾步,請罪道:“都是兒子的錯……”
“當然是你的錯,如若不然,難道是我錯了?!”
朱元璋冷笑一聲,抓起案上茶盞,猛地砸到他腦袋上,但聽一身悶響,廢世子發冠被那茶盞砸歪,腦袋亦是隨之一偏,他強忍著疼痛不敢起身,隻又一次叩首道:“兒子有罪,爹打得好。”
“你不要以為我現在打你幾下,過去的事情就真能過去了,你以為我說當年恨不能叫你們倆一起死了算了,這話是說著玩的?”
朱元璋冷冷覷著他,不怒而威:“你是真心喜歡譚氏嗎?你喜歡她什麼?喜歡她爛泥扶不上牆,爹娘都死沒了,兩個弟弟年幼不懂事,她還整天傷春悲秋、不理庶務?還是喜歡她矯揉造作,會吟幾句酸詩,略有幾分姿色?真要是這樣的話,你去青樓包個名妓,可比她懂事多了,到時候彆管帶回家做妾還是給她一筆錢打發走,我都沒有異議啊,可是你自己想想,你都乾了些什麼?怎麼就非譚氏不可了?!”
他神情鄙薄:“你要是真心喜歡譚氏,怎麼就等不了那兩天,非得婚前苟且?你是覺得這麼乾顯得你是個正人君子,還是說這麼乾顯得譚氏是個貞潔烈女?我罵她淫/賤無恥,也罵你是個混賬王八種子,她下賤,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廢世子當著弟弟和弟媳婦的麵被老爹罵的狗血淋頭,又被女兒瞧著,真是無地自容,隻得連聲稱罪。
朱元璋尤嫌不夠:“現在你知道自己有錯了?你早乾什麼去了?你不知道你媳婦身上都有些什麼毛病?你為什麼不督促著她改,反倒一味縱容?她的膽子活脫兒就是你縱容大的,若非你一次次的包庇,一次次為她擦屁股,她敢這麼放肆,譚家兄弟敢這麼肆無忌憚?!我活著的時候他們都敢這樣,等我死了,你坐到我的位置上,他們是不是得上天?!”
廢世子被老爹罵的難堪,又羞又愧,眼淚都下來了:“兒子有罪,兒子對不起爹,也對不起娘……”
“你沒資格提你娘!”
朱元璋暴怒道:“你要真是在意你娘,還能眼瞧著你媳婦給你娘氣受?你個王八種子,你娘死了多少年了,你孝順勁兒又上來了,腦殼裡邊堆得都是屎,反應的也格外慢?!當初要不是你娘死活拉著不讓,我早把那個作精皮扒了!”
廢世子起初還叩頭,然後頓首不止,後來被老爹罵的狠了,連頭都不敢抬,趴在地上當死狗,一聲都不敢吭。
朱元璋還要再罵,餘光瞥見殿外有侍從停留,目光順勢瞥了過去。
那侍從注意到,忙回稟說:“吳王,郡王妃回來了。”
朱元璋一聲冷哼:“帶她上來!”
譚氏去了不到半個時辰,卻徹底換了模樣,手上臉上皆有血汙,身上月白色的褙子也染了大朵大朵的紅雲,狼狽不堪。
她鬢發微散,腮上淚痕未乾,眼睛紅的嚇人,雙目卻無神,烏色的眼珠在眼眶裡一動不動,眼窩微陷,宛若黑洞。
眾人正跪在大殿之中,老爺子正坐前方,自然不敢貿然回頭去看,也唯有廢世子克製不住多年以來的習慣回頭去瞧,視線霎時間便頓住,凝滯無語。
轉瞬的痛惜不忍之後,他強逼著自己轉過頭去,不再看她。
朱元璋卻一抬手,向眾人道:“好了,該說的都說了,也希望你們能記到心裡去,都起來吧。”
眾人恭敬道:“是。”
常山王與武安王將妻子扶起,各自入席,期間視線一轉,不免往譚氏身上一瞥,待看個分明,瞬間心下凜然,忙不迭將目光收回。
朱元璋見了譚氏,卻嘿然不語,隻隨意擺一擺手,親衛會意退下,很快便帶了人來,回稟道:“寶珠姑娘已經帶到。”
“寶珠”二字似乎是喚醒了譚氏沉痛中自我封閉的魂靈,她猝然回神,便見馬寶珠被人帶著,跌跌撞撞走入殿中。
她走得慢,侍從似乎頗為不耐,順手推她一把,馬寶珠站立不得,踉蹌著跌倒在地,臉上顯露出疼痛難忍的模樣。
“……寶珠。”
譚氏發白的嘴唇顫抖幾下,快步走了過去,手掌憐惜的撫上她麵頰,注意掌心血液沾到女兒臉上上,又趕忙抬袖去幫她擦。
馬寶珠眼眶裡忽然湧出大滴大滴的淚,怔怔的看著她,似乎是想痛哭一場,這動作牽連到了傷處,她痛的臉上肌肉一抽,旋即拚力平複神情,不敢再做什麼複雜的表情。
譚氏小心翼翼的伸手過去,扶著她下巴打開了她嘴唇,往裡看了一眼,忽然“啊”的一聲痛呼。
大抵是這日哭的太久,她沒再嚎啕出聲,隻是拉著馬寶珠的手,任由淚珠一滴滴打在她手背。
朱元璋靜靜看著這一幕,道:“一報還一報,譚氏,你說的某些話倒也有些道理。唐氏該死,李家人該死,我自會處置,至於寶珠,她混淆馬家血脈是真,多年前出生時無辜也的確是真,我老人家從前造過許多殺孽,不在乎多殺一個,隻是卻也沒這個必要。”
他微微一笑,說:“李家不是打算叫我們家女孩兒去換親嗎?現在明月回來了,寶珠也可以回去了。十一年前兩人換過一次,這麼久的時間過去,也到了該換回去的時候。寶珠,你的生母替你偷到了十一年的榮華富貴,也成全你長達十一年的黃粱美夢,現在夢醒了,你該回到現實了。”
馬寶珠臉色霎時間慘白一片,譚氏拉著她的手,不受控製的開始顫抖。
朱元璋視若無睹,隻道:“我不殺你,但也不會繼續收留你,李家人死光了,他們的家財屬於你,但馬家的東西,你一分一厘也彆想帶走。你的舌頭是為你在馬家的多嘴多舌買單,它掉的一點也不委屈,且你也不是全無收獲,這些年馬家給予你的東西,難道全都是有形的、可以被索取走的?我言儘於此,你好自為之。”
馬寶珠聽他說自己不會死,著實鬆一口氣,再聽他後邊說的那些話,心中霎時間五味俱全,合上眼睛,任由淚珠簌簌落下。
朱元璋又去看譚氏,眸光淡漠至極:“至於你,我還是那句話。活著是最好的懲罰。我不殺你,你最好也彆自儘,畢竟你還有兒子,還有寶珠,自私自利了一輩子,死之前得為兒女想想,是不是?”
譚氏目光痛苦,聲音都在顫抖:“華良,華良可是您嫡親的孫兒啊!”
朱元璋笑著問她:“難道華耀不是?”
譚氏神情駭然,再不敢吭一聲。
朱元璋抬手揉了揉額頭,說:“你既一心惦念寶珠,那便不要再去禍害明月了,我有心再為這女孩兒尋個養父養母,今日之後,她與你便再無乾係了。”
譚氏聽得心中一急:“父王,明月她可是我身上掉下去的肉啊!”
“那又如何?你養過她嗎?對這女兒,你有撫育之恩嗎?”
朱元璋眉毛一挑,冷笑著反問:“就算你是她的生身母親,這些時日以來你給她的傷害也足夠抵消掉生育之恩了!不服氣是嗎?你能把扒你弟弟皮的行刑手當成你弟弟相處嗎?隻要你說能,並且真能做到,我馬上把明月給你送回去!”
譚氏怎麼可能做得到?
馬明月:“?????”
生恩養恩的都在其次,我剛剛好像聽見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怎麼著我舅舅的皮?!
媽呀,爺爺真不愧是站在馬家食物鏈頂端的男人!
馬明月暗地裡咂舌,這時候就聽爺爺問她:“明月,你想跟你娘住在一起嗎?”
馬明月回過神來,迎著譚氏陡然亮起來的眼眸,斷然搖頭道:“不想!”
譚氏剛剛亮起來的眼睛,瞬間失去了光彩。
廢世子呼吸急促道:“明月!”
朱元璋又問她:“想跟你爹住在一起嗎?”
馬明月同樣回答的毫不遲疑:“也不想!”
廢世子難掩失望:“明月,你娘偏心寶珠,我一直以來可都是護著你的,你怎麼能……你太叫我失望了!”
“明明是你叫我失望!”
馬明月眉頭皺起,反駁道:“是,我娘待我不好,她偏心馬寶珠,可她都明明白白的表現出來了,可爹你呢?你嘴上說在乎我,說馬寶珠永遠比不過我,可是你從來沒有阻止她得到跟我相同的待遇,從來沒有阻止過我娘對馬寶珠的偏愛,更沒有一次組織過哥哥對我的輕蔑和嘲笑!一次都沒有!你的所作所為跟娘沒什麼不一樣的,甚至比她還要惡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