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能,愚蠢,沒有一點可取之處。
這就是老爹對於自己的評論。
廢世子呆了,傻了,仰著頭滿臉絕望的看著父親,仿佛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朱元璋神情冷凝,冷冷的覷著他道:“上不知孝敬父母,屢有欺瞞,下不知撫恤兄弟,汙言構陷,馬家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兒子?我原也不打算趕儘殺絕,想著給你留個親王勳爵,叫在京中做個富貴人家也便是了,不成想你是爛泥扶不上牆,眼見自己無緣大位,竟連這等下作手段都用的出來,我豈能再留你?!”
常山王與武安王聽得眉頭一跳,目光驚疑不定的看了過去,廢世子更是麵無人色,哀求道:“爹……”
朱元璋垂眼看著他,道:“咱們老馬家從前也是莊戶人家,後來遇上天災,實在活不下去,才成了流民,那時候你祖母辭世,是鄰居劉家慷慨,才有了墓地安葬,那時候連一副薄棺都湊不出,草席卷了匆匆下葬,我一直記著劉家的恩情,想著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不想天不垂憐,劉家人遇上瘟疫,全都沒了。”
廢世子從他這言辭中隱約猜到了什麼,當下汗流浹背,顫聲道:“爹,你不能……”
朱元璋並不理他,隻繼續道:“從前咱們跟劉家的鄰居,老家也是一個地方的,他既對咱們家有恩,現下馬家發達了,也不能不知恩圖報,劉家業已沒了香火供奉,我便做主將你過繼到劉家去當嗣子,也叫他們九泉之下有所依靠。”
廢世子如遭雷擊,跌坐在地,絕望大叫:“爹,我是您的嫡長子啊,您怎麼能將我過繼出去?大伯二伯家也就算了,劉家……怎麼能是劉家?!”
“我意已決,”朱元璋道:“著人按照劉家的輩分排行重新為你取個名字,明日便送回老家去吧,帶著你的妻兒一起,從此咱們就什麼關係都沒有了!”
廢世子猛地發出一聲淒厲慘呼,撲上前去要向老爹磕頭求饒,卻被朱元璋一腳踹開,當即斷喝:“還不將這畜生打發出去?!”
廢世子還要掙紮,親衛們卻在此時近前,發力將他按住,堵上嘴之後硬生生拖了出去。
殿中眾人看得麵麵相覷,不知如何評說才好,譚氏眼盯著丈夫被人押了下去,卻是淒聲而笑,淚珠滾滾。
這就是她愛了那麼多年的丈夫。
窮途末路之時,毫不猶豫的將自己拋出去,希望以此來給常山王身上抹一個汙點。
他有考慮過自己嗎?
被指責跟丈夫兄弟懷有私情、背叛丈夫的女人,之後會有什麼下場?
他或許是考慮過的,隻是他不在乎。
這就是她愛了那麼多年的丈夫啊!
真是可笑,真是滑稽!
譚氏忽的笑出聲來,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響,到最後所有人都轉目看向她,她卻渾然不覺,彎下腰捂著肚子哈哈大笑,好像是碰上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似的,笑的停不下來。
“有意思啊,”她笑的眼睛紅了:“有意思!”
然後譚氏的笑聲慢慢停了,抬手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失魂落魄道:“我這一輩子,都活了些什麼啊……”
沒有人回答她,而這個時候,她其實也不需要彆人的回答。
朱元璋淡淡一擺手,吩咐說:“帶她們下去吧。”
譚氏被人推搡著出了大殿,馬寶珠亦步亦趨的跟著,有些擔憂的樣子,忽然快走幾步,上前去扶住了譚氏。
她們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眾人視線中。
內殿裡一片寂靜,真正是掉一根針都能聽見。
朱元璋終於舒一口氣,環視一周,輕鬆道:“終於把這一家子爛事給解決了。老二,彆在那兒跪著了,起來吧。”
常山王應了聲“是”,小心抬起眼來,覷著老爺子神色:“爹,您真打算把大哥過繼到劉家去?”
“難道我老人家看起來像是在開玩笑?還有——”
朱元璋糾正道:“他已經被過繼出去了,以後你跟老三見了他也不必再叫大哥,比起做吳王世子和皇太子,他大概更適合做一個略有些家底的富家翁。”
常山王與武安王恭敬應聲。
朱元璋則歎口氣,搖頭道:“我本來真沒想過把他過繼出去,留在京師做個無權的富貴王爺也就是了,就他那份心性來說,眼見著跟至高之位失之交臂,還不得嘔個半死?隻是他壞了心思,竟能不顧多年夫妻之情、兄弟之義構陷於你,便斷然再留不得了。”
對於常山王來說,這是最好的結果了。
老爹在位的時候就把老大給料理掉,爹收拾兒子天經地義,誰都不敢有二話,不然等老爹沒了,他坐到那個位置上,這個當過吳王世子、且又是先帝嫡長子的大哥就是個極為棘手的存在。
殺了吧,容易惹人非議,畢竟那可是你同父同母的親哥。
不殺吧,他又實在不是個安分人,當年收容過的舊部也不少。
這會兒老爺子直接把他過繼出去,成了劉家子孫,即便自己死了,那皇位也沒這個大哥的份兒,馬家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天下,說破大天也輪不到你們姓劉的人來繼承。
常山王鬆一口氣,武安王也覺得這是件好事,二哥的皇太子之位穩了,大哥呢,好歹也保住了性命,隻要日後不做亂,總能平安終老。
老爺子這麼安排,也算是儘心儘力為兒孫們籌謀了。
“行了,”最後朱元璋拍拍腿,說:“該說的都說了,你們也明白我今日傳你們來的用意,前車之鑒就擺在那兒,自己心裡邊都警醒著點。”
眾人畢恭畢敬的應了聲。
朱元璋便打發他們回去,隻留下馬明月,爺孫倆一同走出大殿,站在最高處欄杆前遠眺。
常山王夫妻與武安王夫妻順著石階走下,不時側過臉去閒話幾句,那幾道身影逐漸小了,遠了,越過一道宮門之後,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之中。
馬明月隱約察覺到祖父的情緒不好,躊躇幾瞬後,終究還是忍不住關切道:“爺爺是在為剛才發生的事情難過嗎?”
“為剛才的事情難過?”
朱元璋聽得詫異:“你怎麼會這麼想?”
馬明月抿一下嘴唇,小聲說:“我看爺爺的臉色,好像有點不開心。”
“那倒沒有,隻是有點感觸,”朱元璋歎一口氣,道:“我看著身邊的這些人,時常回想起當年的事情來,想我和你奶奶在一起的時候,想我們倆說過的話,想我混賬的兒子,敗了家業的孫子……感覺好像已經過去很久,再回首去想,又好像還是昨天,曆曆在目。”
馬明月看著爺爺臉上神情,心裡忽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他說的那些人就是自家骨肉,又好像是自己未曾見過的另一群人。
相處的時間雖然不久,她卻極為親近爺爺,彆人或許會覺得這位老者凶殘,她卻覺得爺爺處事公允,和藹可親。
馬明月大膽的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朱元璋哈哈大笑,良久之後收住笑聲,注視著她,有些感傷的道:“明月,你真是像她,我一見你,便不由自主的想起她來,就想叫你過得好一些,再好一些……”
馬明月柔聲道:“奶奶她一定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才能過去這麼久,還叫爺爺這樣真誠的惦念著她。”
朱元璋說:“對我來說,她是世間最好的女人。”
不知在心裡悶了多久的話,能找個人傾訴一下,其實也是一件好事。
他笑的慈和,抬手去撫了撫馬明月的長發,感慨道:“我有個老朋友說過,女孩兒是要捧在手心裡養的,明月啊,你前些年過得太苦了,爺爺希望你以後能快樂些,希望你有恩愛明理的父母,有博學多識的老師,有光輝燦爛的人生,想做什麼就儘管去做吧,爺爺永遠都是支持你的……”
馬明月的眼眶逐漸濕了,抿著嘴唇忍了好一會兒,還是忍不住掉了眼淚:“爺爺,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感激您才好!”
“我有時候會感覺我是個壞孩子,我是真心希望李家人都去死的,偶爾我也會忽然間嚇一跳,覺得自己怎麼會有這麼可怕的想法,可是我真的不想原諒他們!”
她泣不成聲:“我也會想我是不是太冷血無情了,居然去您麵前狀告我的父母,我甚至想過一旦有機會就要殺了馬寶珠,我其實是個壞孩子,不值得爺爺這麼疼愛的……”
“你沒有錯,也不是壞孩子,”朱元璋聽得失笑,溫和拍了拍她的肩:“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沒有錯,反抗父母的冷待與偏心也沒有錯,想懲罰害自己人生苦楚的惡人更沒有錯,這是人之常情,不是壞。”
他由衷誇讚道:“我們明月堅強,勇敢,百折不撓,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孩子!”
馬明月收了眼淚,兩眼亮晶晶的看著他:“真的嗎?”
“真的!”朱元璋堅定的回答她,又笑著對這女孩兒說:“去找你娘吧,她指定已經吩咐人給你安排住處了,她跟你奶奶一樣,都是難得的好人,有這個娘在,你以後苦不了。”
馬明月臉上顯露出笑容來,向他行個禮,脆生生道:“爺爺,那我走啦!”
“去吧去吧。”朱元璋朝她擺擺手,眼見著那女孩兒蹦蹦跳跳的走下台階,紅色裙擺隨風輕揚,陽光下格外明媚耀眼。
走到一半,她回過頭來朝仍舊站在欄杆前的爺爺招手,這時候才有了這個年紀女孩兒該有的活潑與嬌俏。
朱元璋看得微笑起來,同樣朝她招了招手,算是回應。
微風和暢,陽光溫暖,真正是好時節。
……
三日之後,吳王正式於京城登基,定國號為明,年號洪武,又追封已逝的吳王妃為孝慈皇後,冊立次子常山王為皇太子,常山王妃為皇太子妃,此外,又加封一乾子侄功臣,大赦天下。
而他的嫡長子、昔日的吳王世子卻不曾在這場盛典中露麵。
早在兩天前,被更名為劉文昌的廢世子便和他的妻兒一道,被馬車載著,往皇帝與劉家共同的祖地去了。
畢竟他此時是劉家的嗣子,同馬家沒有任何關係了。
劉文昌神情麻木的坐在馬車上,不言不語,宛若一個失了魂魄的木偶,譚氏慘白著臉色坐在他的對麵,昔日的恩愛夫妻,今日卻形同陌路。
當日大殿之上的那場對峙,徹底撕破了夫妻之間溫情脈脈的假麵,而當晚被錦衣衛送到廢世子府上的那兩個人皮手辦,更是重創了譚氏本就脆弱萬分的心理防線。
她又病了,隻是靠藥吊著,又掛念著馬寶珠和兒子,這才強撐著那口氣沒有倒下。
那日大殿分彆之後,二人再也沒有向對方說過一句話。
廢世子既改名為劉文昌,馬華良自然也隨之更名,成了劉家子孫,郡王之子與尋常鄉下富家翁之子更是天壤之彆,本就陰鷙少言的少年神情中更添幾分陰鬱。
隻是在這等時候,無論是爹和娘,都沒有心力再去寬慰這個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