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南北朝沿淮河分隔對峙以來,南朝往往都是被吊打的那一個,每年都在被動防衛與被動納貢之間掙紮,打到北朝地界上、還從北魏腿上撕了塊肉下來,這事兒南朝君主們想都不敢想!
可就是難度這麼高的事情,居然被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小將做到了!
這日皇帝正與一眾朝臣們朝議,忽然聽見殿外一片沸騰,糾儀禦史們眉頭緊皺,還不曾出聲斥責,便聽殿外相隔很遠一段距離傳來侍從難掩驚喜的傳稟聲:“淮河大捷!我朝擊潰北魏來軍,迫使其退回北魏腹地,遊擊將軍率領三萬大軍乘勝追擊,斬首六萬、俘獲北魏馬匹七萬六千頭,邊關繳獲不計其數!”
來人邊走邊報,揚聲道:“陛下,這是前所未有的大捷啊!”
站在前排的一名大臣聽得手一哆嗦,笏板都沒拿住,“啪”一聲掉到了地上,並且有這遭遇並不僅僅是他一人。
若換成平時,糾儀禦史早就出列譴責了,然而此時此刻,向來注重儀表、為眾臣表率的糾儀禦史們竟無人出聲,一個個嘴巴大張,滿臉駭色,眼底驚喜之色瘋狂跳躍。
皇帝也不曾顧及這些,猛地自禦座之上起身,滿臉希冀的張望著,等傳話之人到了,便迫不及待道:“你方才所說的大捷……”
來人滿麵喜色,跪倒在地,叩頭道:“仰賴陛下神明,淮河大捷!”
他重又將方才說的那一席話重複出來:“我朝擊潰北魏來軍,迫使其退回北魏腹地,遊擊將軍率領三萬大軍乘勝追擊,斬首六萬、俘獲北魏馬匹七萬六千頭,邊關繳獲不計其數!”
自從聽到大捷二字之後便頭腦宕機的滿朝文武終於反應過來,齊齊跪地,稱賀道:“陛下聖明,神明庇佑!”
皇帝跌坐回禦座之上,神情僵滯了幾瞬,方才回過神來,大笑出聲:“眾卿請起!”
南朝與北朝紛戰這麼多年,此等大勝卻還是頭一遭,皇帝此前還一直憂心忡忡,唯恐哪天就被滅了國,到時候大臣們調轉馬頭還能謀個富貴,他可就慘了,現下聽聞己方竟叫一直以來的北朝霸主吃了這麼大的虧,如何能不開懷?
宴弘光本人不在這兒,皇帝的滿心慈愛都朝著黎東山去了:“黎卿教導有方啊。”
當日黎東山為鬱夫人所勸,決定嫁女於宴弘光,想的就是在朝堂上結好新貴武將,這會兒聽聞這未來女婿立了這樣大的功勳,如何不喜?
聽聞皇帝如此稱譽,黎東山當即便拜道:“全賴陛下聖明,先祖庇佑而已!”
皇帝哈哈大笑,令他起身,又欣然道:“宴卿立下如此大功,不得不賞,著官升兩級,為從四品鷹揚將軍,加四品縣伯勳爵,賜千金,南珠十斛。”
年前宴弘光還是個光身,什麼官階勳爵都沒有,一年的功夫都不到,就鳥槍換炮騰雲直上了,其起勢之強,令人瞠目結舌。
不過這也嫉妒不得,前後兩次加封恩賜,人家都是用實打實的功勳掙來的,你眼饞?
你也去打個勝仗叫人看看啊!
黎東山心裡邊將女婿當成了半個黎家人,此時也覺與有榮焉,雖然剛剛才被皇帝叫起,這時候卻再度跪下身去替不在此處的宴弘光謝恩。
皇帝聽得微怔,旋即回過神來,欣然笑道:“朕記得宴卿仿佛與黎卿之女有婚約,不日便將成婚?”
黎東山笑道:“正是。”
“值此大喜之日,朕再額外為這二人添幾分喜氣!”
皇帝心情暢然,當即吩咐左右錄旨,親自為宴弘光及黎東山之女賜婚,又令人往後宮中去傳訊,請皇後幫黎家小姐準備些許添妝之物,為新娘子增添幾分光彩。
這是宴弘光的榮耀,也是黎家的榮耀,黎東山喜不自勝,趕忙謝恩,周遭同僚們紛紛向他賀喜,或真心、或假意。
“黎大人好福氣啊,一個女婿半個兒,宴家這時候便隻剩下鷹揚將軍一人,又是在黎家長大,說是黎家人也沒錯。”
“是啊,結兩姓之好,親上加親!”
“等到大婚之時,必定得去討一杯喜酒才是!”
諸多歆羨笑語,黎東山都一一應了,直到下了朝回到官署,臉上的笑意都沒落下。
皇帝既起意為宴弘光賜婚,自然得問清楚他娶得是黎家哪一個女兒,得知黎江月名姓齒序之後,便令人錄下,一道寫入聖旨之中。
……
鷹揚將軍大敗北魏,俘獲甚多,這消息前腳剛在朝堂傳開,後腳就進了高門之內主事之人的耳朵裡,歆羨感慨之餘,又紛紛令人去備一份厚禮,送到鷹揚將軍府上恭賀他出軍大勝。
韋夫人和鬱夫人自然也會知曉。
雖然傾心於宴弘光的是自己女兒,但此時此刻,韋夫人或多或少也能體會到女兒心思。
活了十多年第一次動心的情郎陰差陽錯與自己失之交臂,一向厭惡的庶妹卻成了他的未婚妻,現在自己未來如何還沒個著落,卻眼見著情郎聲名鵲起,庶妹也跟著水漲船高……
這怎能叫人不氣?!
饒是韋夫人自覺女兒還有很多建康名門出身的少年可以挑選,這時候心裡也不禁覺得遺憾。
家養的鴿子再怎麼溫潤不凡,也終究難與搏擊蒼空的蒼鷹相比。
宴弘光初出茅廬不到一年,便立下這等功勳,生生將建康才子們壓得抬不起頭來,假以時日,那還得了?
倘若她那時候彆想那麼多,直接把事情給定下,那這女婿可就是她的了,這明顯非池中物的夫婿便是江雪的了!
可惜沒有如果。
韋夫人滿心悵然,懊悔不已。
她這邊兒覺得悔不當初,鬱夫人便是格外慶幸自己眼明手快了。
婚服已經趕製出來,她同幾個婢女一道幫著女兒上身試衣,神情難掩歡喜:“機會這東西本就是稍縱即逝,虧得咱們抓住了,不然以後還不得生生嘔死?”
“娘,”黎江月失笑道:“大喜的日子,彆說不吉利的話。”
“哎喲,瞧我,都歡喜糊塗了!”
鬱夫人幫著女兒穿戴整齊,梳起發髻,簪上大婚當日須得用的釵環步搖,退後兩步去瞧,便見麵前少女雪膚花貌,身姿婀娜,大抵是因為身上婚服色澤所襯,嬌豔欲滴如盛放牡丹,容色逼人。
“真真好看。”鬱夫人微微濕了眼眶,不無歆羨的撫摸著女兒身上嫁衣,那色澤紅的純正而耀眼,是正室才能用的色澤。
她雖是黎家老太太的族親,但是關係也有些遠了,家中早已敗落,否則也不會嫁給黎東山當偏房。
那時候她其實也不是無路可走,以鬱家的門第,嫁個小官做正室也使得,尋個清貧些的名士嫁了也可,但是她不想。
名聲頂什麼用呢,不能吃不能穿,還不如嫁進高門去當偏房呢。
想過好日子沒有錯,不想吃苦也沒有錯,直到今天,鬱夫人都不後悔自己當年的決定,她隻是有些遺憾,當年以貴妾的身份進門,不能穿正紅色。
但也隻是遺憾而已。
嫁進黎家近二十年,她享受了尋常人得不到的榮華富貴,卻沒吃過什麼苦,最後還將女兒送上了更加平坦的道路上,鬱夫人很知足。
黎東山還未歸家,韋夫人與鬱夫人各懷心思,傳旨之人卻在這時候登了黎家的門。
黎家乃是建康名門,從前也不是沒接過旨,韋夫人並不慌亂,吩咐人準備香案及其餘一乾接旨須得用到的東西,匆忙更衣之後,便帶著兒女迎了出去,正碰上鬱夫人帶著兒女出來,四目相對,恭謹的向她行個禮,自然而然的站在她身後。
韋夫人心頭忽的一堵,視線微微傾斜,瞥見黎江月之後,心中更添不快。
她尚且如此,黎江雪便更加不必說了,在家裡悶了幾個月,她兩頰瘦削,眼下青黑難掩,目光幽冷如厲鬼,難掩淩厲的自鬱夫人母女臉上掃過。
鬱夫人恍若未覺,黎江月也不做聲,隻垂著眼站在母親身邊,沉靜端雅如空穀幽蘭。
黎江雪視線順著往下一瞥,目光忽然間凝住了。
黎江月腳上穿了雙正紅色的繡鞋,鞋頭上點綴著明珠,一針一線都用足了功夫,看起來精致又小巧,隻是那色澤太過鮮豔,半遮半掩的藏在衣裙之下,同她身上穿的杏色衣衫並不搭配。
黎江雪心口一涼,忽然間意識到出門之前那母女倆在院裡做什麼了,再往黎江月臉上看,果然見她今日妝容仿佛格外濃重些,發髻也不似尋常在家時候梳的。
她心頭猛地覆蓋上一團陰雲,一把拉住母親手臂,惶恐而無助道:“娘,黎江月已經開始試嫁衣了嗎?她跟表哥的婚事定下來了嗎?!”
豈止是定下來了,六禮已經過了過了五個,就剩下最後親迎那一步,這兩人的婚事就成了。
韋夫人怕女兒傷心,也怕她執著於那段不可能的情愛,故而一直瞞著,不敢透一絲風聲過去,這時候聽女兒聲音都在顫抖,著實心疼,頓了頓,強忍著道:“等宣旨結束,娘再慢慢跟你說!”
黎江雪將這話聽進耳朵裡,卻全然不曾往心裡去,隻渾渾噩噩的站在麵前身邊,等宣旨的人到了,便遊魂一般跟隨母親跪了下去,恍惚間聽見兩個名字,方才愕然抬頭。
長而繁瑣的褒美之辭結束,緊跟著是便是賜婚旨意,男方是鷹揚將軍、四品縣伯宴弘光,女方為嶺南黎氏家主第三女黎江月,後邊跟這些天作之合的祝願之語,緊跟著又有宮中女官將皇後賜下的添妝首飾送上。
鬱夫人雖是黎江月生母,這時候卻也得韋夫人出麵寒暄,她強撐著笑意將黎江月從鬱夫人身邊牽了出來,又與家中女眷一道行禮,謝過皇後厚賜。
首飾之外,皇後還額外賜下一隻玉鐲,女官將檀木盒的蓋子打開,雙手送到黎江月麵前去,笑道:“皇後殿下說這隻玉鐲是她懷皇太子時佩戴過的,意義非凡,今日便賜予黎小姐,願她成婚之後得生貴子,早日為鷹揚將軍綿延子嗣。”
黎江月微紅了臉,畢恭畢敬的將玉鐲接過,遙遙向宮中行禮,謝皇後恩賜。
鬱夫人眼見女兒得到這等榮光,心中欣慰難以言表,不覺落淚,忙彆過臉去擦拭。
韋夫人笑的臉都僵了,然而天恩浩蕩,她作為嫡母,又怎能惡語相向?
吩咐人厚厚的準備了銀兩奉上,她打心眼裡盼著這群人趕緊走,哪知道還沒等宣旨之人和皇後宮裡的女官轉身,就聽身後一陣小小驚呼,赫然是黎江雪承受不住這等落差和打擊,怒火攻心,竟生生暈過去了。
韋夫人心下大驚,反應卻快,忙向傳旨眾人致歉,道是女兒現下身在病中,唯恐對天家不敬,方才強撐著來此處接旨,卻不想到底身子孱弱,支撐不住,這會兒竟暈過去了。
眾人見黎江雪兩頰瘦削,麵色煞白,眼下兩團青黑,一副纏綿病榻的模樣,倒不曾多想,寬慰韋夫人幾句,就此告辭離去。
韋夫人趕忙令人去請大夫,又同侍婢們一道攙扶著女兒回房歇息,好一通兵荒馬亂。
鬱夫人卻帶著女兒回到住處,小心翼翼的打開那檀木盒瞧了會兒,又輕輕合上:“這是皇後親自賜下的體麵,可得好好收著。”
黎江月含笑點頭:“女兒曉得的。”
“真是好孩子,”鬱夫人滿心歡喜:“等著吧,你的福氣還在後邊呢!”
大夫還沒到黎家,黎江雪就先一步醒了,對著床帳怔怔的看了半晌,忽的落下淚來。
韋夫人眼睛一錯不錯的守在邊上,見狀心疼的不行,也跟著掉了眼淚:“江雪,你還好嗎?哪裡不舒服?你彆嚇唬娘啊!”
“娘,娘!”黎江雪鼻子抽動幾下,心酸難抑,想起方才庶妹得到的賞賜和體麵,更是錐心刺骨似的疼痛與妒恨:“女兒心裡苦啊!”
她掙紮著坐起身來,含恨指向鬱夫人母女所在院落:“與表哥兩情相悅的明明是我,幫表哥謀取官位的明明是娘,憑什麼到最後卻被那母女倆摘了果子?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說完,她失聲痛哭,到最後又難以抑製的開始乾嘔,似乎要把心肝一並嘔出來才行。
韋夫人畢竟是一位母親,眼見女兒痛不欲生,心中滋味並不比她好受多少,萬般憐愛不忍的將她摟住,柔聲哄道:“沒關係,江雪,娘再給你挑個好的,世間男兒何其之多,難道便隻有他宴弘光格外出色?娘不信沒人比他更好!”
這話不說還好,剛一說完,黎江雪的心態立馬炸了。
“表哥他就是最好的,放眼天下,誰都不能跟他比!”
黎江雪隻消想到表哥將來會登基稱帝、黎江月也會成為他的皇後母儀天下,心臟就仿佛在被烈火灼燒,幾乎喘不上氣來,歇斯底裡大哭良久,忽的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咬牙切齒道:“娘!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我要嫁給表哥,求你幫幫我吧,娘!”
韋夫人聽罷,真是又氣又心疼:“江雪,你糊塗了不成?宴弘光跟江月的婚事已經定下來了,賜婚的旨意也下了,你怎麼可能再嫁給他?你爹那一關過不了,當今那一關也過不了啊!”
“我不管,我就是要嫁給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