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東山左思右想、周全利益之後,很快便定了主意,令人取了紙筆印章來匆忙書就,當場按了手印、蓋上印章,將放妾書叫與鬱氏,又令人往官署去處置相關事宜。
韋夫人心頭一聲歎息,隱忍的合上了眼。
鬱夫人長子外放,此時不在身邊,幼子正在書院讀書,一年總共也才回來幾次,她在這兒沒什麼可留戀的,當下令人收拾行囊,準備啟程往壽州去投奔女兒。
嬤嬤問她:“夫人,屆時咱們是住到刺史府去,還是另盤個府邸住下?”
鬱夫人搖頭道:“我雖是江月生母,但誰不知我曾為黎家妾?跑去刺史府充正經嶽母的門麵,既是自取其辱,也會傷及江月顏麵。隻令人購置一處宅院,離刺史府稍稍近些,隔三差五的去見見她也便是了,如此都督不會介意,咱們也自在些。”
嬤嬤應了聲:“是這個理兒。”
……
鬱夫人將自己院中諸事打理妥當,便隻等黎東山與韋夫人敲定主意,回信給女婿之後,再同宴家來使一道出發。
鬱夫人離開之後,黎東山與韋夫人爆發出一場激烈爭吵,二人不歡而散。
黎東山往另一侍妾房中過夜,卻從她口中驚聞當初黎江雪割腕自殺的真相——長女名為自殺,實際上卻令人買通大夫,裝模作樣,用雞血灑滿床鋪,以此逼迫自己讓路,踩著黎家臉麵將她嫁入宴家為妾。
黎東山當日將嫡女嫁給宴弘光做妾,是承受了極大壓力的。
朝中同僚們的取笑、族中長老兄弟們的憤怒、還有家中侍妾們怨懟的目光,連上朝的時候皇帝都曾經出言揶揄,可他憐惜愛女,硬是頂著數座大山敲定了這婚事,現下得知當日的自殺不過是一場小女兒把戲,利用的就是他這一番拳拳父愛,如何能不勃然大怒?
他對於骨肉的憐惜與愛護,卻成了妻女用來墊腳的□□,黎家的名聲也成了她們的擦腳布!
黎東山臉色鐵青,二話不說,套上靴子重新回到正房,劈手給了韋夫人一記耳光:“賤婦!你跟那孽種把我當什麼?!”
他怒的渾身都在打顫,自己抬手打自己腮幫子,邊打邊反問她:“我不要臉,就喜歡被滿建康取笑是嗎?黎家百年清名狗屁不是,合該被你們踩在腳底?!”
韋夫人被他一記耳光打蒙了,又惱又怒,再見丈夫神誌明顯有異,慌亂道:“你在說什麼,我不明白!”
“不明白——你們娘倆好啊,合起夥來糊弄我!”
黎東山心中怒極,流下眼淚道:“我心疼那孽種,她要給庶妹的丈夫做妾,我捏著鼻子認了!彆人取笑我、族中長老兄弟埋怨我,我都認了,可你們怎麼能這麼利用我?在你們心裡,究竟把我當什麼了?!你好啊,你跟她合起夥來玩假自殺的把戲,你跟那孽種一起騙我!”
韋夫人聽得糊塗,仔細梳理一遍,方才明白過來:“你說江雪當初是假自殺?這怎麼可能?那時候你親眼瞧見的,血流了一被子啊!”
“你還裝!”黎東山內心深處充斥著被背叛的憤怒,接連遭受的衝擊更是徹底打碎了他對女兒僅存的憐愛之情:“孽種,賤婦!虧我還想著保全她,現下再想,她既不拿我當父親,我又何必拿她當女兒?索性叫宴弘光打死乾淨!”
說完,便裹著滿身寒氣,離開正院。
韋夫人聽得肝膽欲裂,快步追了上去:“老爺!”
“你住口!”
黎東山雙眼猩紅,神情猙獰道:“我受夠了,忍無可忍了!你要麼馬上閉嘴,要麼明日找你娘家兄弟來,我開祠堂請族老,寫封休書給你,你馬上帶了回你們韋家!”
“嘿,”他好笑般的自嘲出聲:“早知如此,我還寫什麼放妾書,乾脆把秋靜扶正了便是!”
韋夫人如遭雷擊,呆呆的站在遠處,顫聲道:“老爺,我……鬱氏不過妾侍,怎能扶正?”
黎東山冷笑:“不扶正,把你休了,叫她主事也是好的!”
韋夫人錯愕的看著他,神情絕望,黎東山眼底毫無憐惜之情,唯有麵對仇敵一般的冷酷與森寒。
一股涼意自腳下逐漸蔓延上來,韋夫人渾身發冷,想要發聲說句什麼,嗓子裡卻像是被堵了棉花。
視線開始發花,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她身形猛地一晃,暈倒在了地上。
黎東山看都沒有多看一眼,轉身便走,到書房去含恨匆匆書就信函一封,令人送去宴家來使處去。
第二日鬱夫人與宴家來使一道啟程時,便聽人說韋夫人病了,此時人事不知,怕是不太好。
此時她業已得知昨晚正房裡那夫妻二人大吵的事情,眼底泄出幾分譏誚,輕輕搖頭。
嬤嬤見左右無人,低聲道:“是董姨娘?真看不出來,她素日裡溫溫柔柔的,一向逆來順受,竟也能做出這種事。”
“這有什麼奇怪的?兔子急了都要咬人呢。”
鬱夫人冷笑出聲:“咱們大小姐跟江月同天出嫁,喜不自勝,怕是不記得二妹妹被她害的有多慘吧?黎家嫡女自願做妾,也毀了一家子未嫁姑娘的名聲,二姑娘的婆家沒多久就來退了親,二姑娘成天在房裡以淚洗麵,你說董姨娘恨不恨?這才隻是開始,等後邊小的幾個姑娘開始說親了,家裡邊還有的鬨騰呢。”
嬤嬤歎道:“咱們這位夫人聰明一世,可惜跌在這個女兒身上了。”
鬱夫人附和道:“誰說不是呢。”
……
從建康到壽州,因為鬱夫人等人乘坐馬車的緣故,走了六天方才順利抵達。
黎江月早早派遣身邊人往城門處等待,聽人說母親進門之後,便忙不迭迎了出去。
鬱夫人與女兒一彆將近兩年,如何不牽腸掛肚,母女相見之後,難免唏噓落淚,彼此寒暄問候,自不贅言。
劉徹的親信帶了黎東山書信回來,展開一看,不禁失笑:“黎家出什麼事了,黎東山這麼惱火,竟連這女兒都不要了?說是進了宴家門,便是宴家人,生死隨我處置。”
親信便將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說了。
劉徹不禁嘖嘖出聲,同幾個老夥計道:“我就說她肯定是假自殺,果然,翻車了吧?”
旋即便將書信往前一推,吩咐說:“拿去給黎氏瞧瞧,再傳家法過去,記得我的吩咐,三十杖,少一下都不成!”
親信聽命而去。
九月流火,天氣漸漸沒那麼熱了。
劉徹每天下午都帶著兩個弟弟往郊外去研習騎射,今日也不例外,吩咐人往黎江月處說一聲晚間為鬱夫人設宴,便帶著兩個弟弟出門去了。
鬱夫人細細端詳女兒,見她氣色紅潤,因著身孕的關係,臉上也多了些肉,瞧著倒很有正房娘子的端莊富態。
她笑的溫柔,虛虛的撫了撫女兒肚腹,感慨道:“現下就等著我的乖孫孫出來了。”
黎江月扶著腰,失笑道:“娘,你摸一下,沒事的。”
鬱夫人歎道:“我也是當過娘的,難道還不明白這些?我摸一下,惹得孩子也動,你又該好半天不得安生了。”
黎江月聽得微怔,眼淚霎時間就下來了。
也就是親娘,才會種種顧慮,遠道而來見到臨產在即的女兒,都不敢動手去碰,唯恐叫她添上幾分不適。
鬱夫人見狀急了:“怎麼還哭了呢。”又取了帕子幫她擦淚。
黎江月笑著搖頭,將母親手掌按在自己臉上,舍不得鬆開。
仆婢便在這時候打門外進來,小聲道:“那邊剛剛行了家法,說是直接暈過去了,夫人……”
黎江月神色微頓,旋即又溫和道:“找個大夫過去瞧瞧,彆不舍得用藥,著人好好伺候著吧。”
仆婢應聲而去,鬱夫人眉宇間卻有些詫色,低聲問女兒:“真打了?”
黎江月亦低聲道:“自然是真打,三十杖,夫君早就說定了的,豈會更改。”
鬱夫人眉頭微微一跳,抬眼去看女兒,神情中微有擔憂。
黎江月反倒笑了,依偎到母親懷裡,輕輕說:“娘,你放心吧,我好著呢。”
晚間劉徹在府上為鬱夫人設宴接風洗塵,席間幾次舉杯致意,十分客氣禮敬,鬱夫人又是個八麵玲瓏的主,並不擺嶽母的架子,以禮待之,賓主儘歡,氣氛和暢。
晚上劉徹沒往妾侍房裡過夜,而是往正房去陪伴黎江月,大夫說她產期將至,半月之內便會生產,故而他這段時間若得了空,便經常去陪她。
黎江月伸手去幫他解衣,劉徹見她大著肚子,行動不便,如何肯用,叫她往塌上去坐著,自己三兩下脫了外袍,順手掛到一邊。
內間還沒熄燈,夫妻倆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些話,黎江月便試探著說起黎江雪之事來:“那邊來回我,說是傷的嚴重,躺是不敢躺了,起碼得趴上半個月才行……”
劉徹聽得眉梢微挑,伸手抬起她下頜,輕聲問:“覺得她可憐?”
黎江月將手放在肚腹上,輕輕搖頭。
劉徹便笑了,又問:“那就是覺得我狠心了?”
黎江月目光有些慌亂,幾瞬之後,顫聲道:“夫君,我……”
劉徹不喜不怒,也未曾言語,將身上中衣脫去,轉過身去,後背朝向她麵龐。
身形矯健,體量高大,肩背肌肉線條流暢,這是一副極其具有男子氣概的軀體,美中不足的是他後背上有猙獰縱橫的鞭痕,望之可怖。
黎江月抿緊嘴唇,眸光顫動,試探著伸手去撫摸他背上早已愈合的可怖傷口,又喚了一聲:“夫君。”
劉徹轉過身來,隨手將中衣丟在床頭:“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黎江月似是想要說句什麼,劉徹卻伸手過去,食指點在了她唇上,輕笑道:“我雖不算什麼好人,但也不是大惡之輩,以你這兩年行事而言,一聲賢妻還是當得起的,我心裡有數。”
黎江月壓在心頭的那塊石頭終於落了下去。
刹那間,她甚至有種流淚的衝動。
劉徹熄了燈,上塌歇息,因為黎江月有孕,夜裡經常起身,便叫她在外側,自己在裡邊躺下。
裡間的燈熄了,外間卻還亮著幾盞,床帳落下,光線隱約溫柔。
劉徹睡覺前下意識想摸摸身邊妻子隆起的肚腹,將將要碰到的時候,又將手縮回去了,打著哈欠道:“我摸一下孩子也跟著動,你又得好久才能睡著,從前我不知道,你怎麼也不吭聲?”
恰似夏夜裡的一道驚雷,黎江月心臟猛跳,身體不易察覺的顫抖了一下。
劉徹湊過臉去,在她麵頰上輕啄一口,語氣溫和,似是歎息:“我不吃人,你也不必如此謹小慎微,你是我妻,腹中懷的也是宴家骨肉,我焉有不愛之理?”
他握了握她的手,說:“睡吧,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