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昪生生挨了三十鞭子, 三魂七魄都被打出去一半兒,天寒地凍的吊在外邊,傷口處流出的血水都凝結成冰, 舌頭仿佛也凍住了,哪裡還說得出話來?
駙馬們也不傻, 眼見這妹夫被打成這樣, 院子裡還吊著一群姬妾模樣的女人, 再想想王昪這個妹夫一向的風評, 如何還有不明白的。
必然是這孫子又乾了什麼缺德事,將官家得罪狠了,最後替他和他的愛妾們賺了一頓鞭子, 也成了儆猴用的那隻雞。
死道友不死貧道,彆說王昪跟駙馬們沒什麼深交,他們不想近前說情,隻看看官家這時候的臉色, 再看看王昪現下的慘態,即便是交情匪淺,也不敢往前伸脖子啊!
駙馬們低著頭不敢吭聲,王家人更是兩股戰戰、如臨深淵, 膽子大的悄悄在幾乎被打成血人的王昪身上掃過,膽子小的隻低頭瞧著自己腳尖,唯恐動作大些被官家瞧見, 成了下一個王昪。
李世民手扶在椅子上,見狀不禁嗤笑, 笑完之後道:“今日朕與皇後奉二位太後在宮中行宴,姐妹們也都去了,獨獨缺了珠珠, 說是病了,不便入宮。皇後放下不下,打發人來瞧她,可是開了眼界。”
駙馬們都剛從宮宴上離開沒多久,知道惠福帝姬抱病不曾入宮的消息,這會兒再聽官家如此言說,心頭便有了幾分猜測,不動聲色的交換一個顏色,木頭人似的觀望下去。
相較之下,王父與王母太了解自己兒子是個什麼東西了,一聽就知道惠福帝姬未曾入宮肯定跟自己兒子有關,本就不安的心緒愈加添了幾分惶惶。
李世民也不賣關子,冷冷一笑道:“皇後派來的女官來見了珠珠之後,才知道她今日未曾入宮哪裡是因為染病,分明是王昪這廝喪心病狂,毆打帝姬,重傷其麵,珠珠不欲叫兩位太後憂心,這才打落牙齒和血吞,將一切都忍下去!”
話音落地,駙馬們神色中便顯露出幾分驚詫。
本朝公主的地位雖不似漢唐公主那般尊崇,但畢竟也是天家帝女,駙馬們和公主感情冷淡的也有,但若說是大打出手,還把公主的臉傷了……
這就很匪夷所思了。
王父聽罷也是麵露驚色,旋即跪下身去請罪,身後王家人見狀跟隨,烏壓壓跪了一片。
王父連聲稱罪,口中不住的道:“小兒糊塗,年少無知,竟做出這等荒唐事來,都是臣管教無方,官家打的好,打的對!”
王母眼瞧著兒子被打成了血葫蘆,渾身上下都找不出幾塊好的地方,心疼的要命,隻是畏懼於天家聲勢,一直不敢開口。
這時候聽丈夫一個勁兒的說官家打的對,自己兒子是自作自受,眼底不禁閃過一抹怨艾,惱怒的剜了他一眼,恨恨的掉了幾滴淚。
若李世民真是個二十來歲、初出茅廬的年輕人,這時候見王父這般恭敬而愧疚的態度,說不定就會糊弄過去了,可惜他不是。
惠福帝姬跟王昪成婚多久了?
自己兒子什麼德行,他自己難道不知道?
惠福帝姬此前難道沒有登門拜訪,請求公婆管教過分無禮的駙馬?
這會兒王昪踢到鐵板了,做的混賬事東窗事發了,倒擺出這副深明大義的模樣來了?
早乾什麼去了!
說到底,還不是想到此為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李世民眼底閃過一抹譏誚,臉上卻不露聲色,隻道:“王卿,你知道珠珠為何會跟駙馬起爭執嗎?”
王父自他聲音中聽不出喜怒,心下愈發忐忑,搖頭道:“臣不知。”
“你不知,那朕來告訴你,”李世民道:“因為駙馬取用了珠珠的陪嫁首飾,因為駙馬將珠珠的陪嫁首飾送給了從青樓裡贖出來的妾侍,珠珠得知之後動怒,前來索取,他卻對珠珠大打出手,現在你知道了嗎?”
王父原還想著若是小兩口生了口角,夫妻二人各執一詞,家務事、糊塗賬,含糊著也就過去了,萬萬沒想到自己兒子真就是個純種王八蛋,這種事都乾得出來,也難怪公主會生氣了。
嫁妝本就是婦人私財,正經人家若是用妻子和兒媳婦的嫁妝,傳出去是要被人恥笑的,若是正經家用也就罷了,居然是拿去討青樓女子歡心……
彆說王八蛋兒子娶的是公主,就算是尋常人家的小姐,也受不了這種委屈啊!
王父能明白官家為什麼這麼生氣了。
天寒地凍的,他腦門上卻生了汗珠,忙不迭叩首道:“小兒狂悖,行事不檢在先,欺辱公主在後,著實是……”
王父還要繼續往下說,李世民淡淡一抬手,止住了他話頭:“王卿,你上一次往公主府裡來是什麼時候?”
王父聽得一怔,回想幾瞬,道:“大概是上個月。”
“哦,上個月,”李世民點點頭,臉上神情在這料峭寒風中一寸寸冷了下去:“朕見你既非眼瞎,也非癡傻,怎麼連駙馬住在正房,卻逼迫珠珠住偏房的事情都沒看出來?!”
王父剛到此處便見兒子這副慘態,如何還定下心來,明訓實幫的罵了兒子幾句,卻沒發現官家話裡邊設置的陷阱,這會兒聽李世民怒斥出聲,方才發覺不對,隻是覆水難收,想要改口,卻也晚了。
他硬著頭皮解釋:“臣那時候隻是往正房這邊走了一遭,見帝姬也在此處,便不曾多想……”
“好一個不曾多想!你打量著朕是傻子,問你之前都不知道問珠珠幾句?!”
李世民抓起麵前石桌上的茶盞,猛地砸了過去:“口口聲聲說王昪年少無知,那你呢?一大把年紀的人了,難道是豬油蒙了心,腦子進了水,連尊卑體統都忘了,眼睜睜看著王昪那混賬欺辱天家公主?!都說是子不教父之過,若非你一味縱容,帶頭輕鄙趙家帝姬,王昪安敢如此?!王昪那廝喪心病狂,你這老賊更是無恥之尤!”
那盞茶剛被送出來的時候還是熱的,在外邊放的久了,已經凝結成冰。
李世民準頭也好,正正砸在王父腦袋上,驚怒之下,力道何其之大。
王父猝不及防,隻聽“咚”的一聲悶響,腦袋上好像是被人打了一棍,又痛又麻,腦漿也成了漿糊。
他身體搖晃幾下,猛地栽倒在地,抽搐不已。
王母見狀嚇了一跳,忙伸手去扶他,驚慌道:“夫君,夫君?”
那茶盞落到地上,碎成兩半,裡邊茶水都凍成了冰疙瘩,咕嚕嚕滾出去好遠。
王母試探著去摸丈夫鼻息,感覺還有呼吸,這才鬆一口氣,又去摸他傷處,卻是一手的血。
她哪裡見過這等陣仗,大呼一聲,撲在丈夫身上放聲大哭,王家其餘人也是戰戰兢兢,麵有懼色。
李世民目光冷冷在王家父子身上一掃,寒聲道:“把他們父子倆給朕弄醒!”
這倆人若是國之功臣,社稷棟梁,這時候自有人將他們挪到內室去取暖看顧,再請禦醫前來診脈施針,隻是此時禁軍們心說這倆人算是徹底的惡了官家,能再繼續熱乎多久還不一定呢,誰有閒心給他們送溫暖。
當下打了兩盆冷水過來,一盆潑到王昪身上,另一盆澆到王父頭上。
王母這會兒還摟著丈夫哭的跟唱戲似的,那禁軍聽得耳膜作痛,半句提醒的話都沒說,手裡邊那盆水就對準倆人腦袋澆下去了。
這時候天冷,肌膚要是沾上了水沒有及時擦乾,風一吹皮膚馬上就要泛紅發僵,更彆說這樣兜頭澆了一身會有多難受了。
被吊在樹上暈暈沉沉的王昪醒了,挨了一茶杯抽搐倒地的王父也醒了,王母頭發、衣衫上都在往下滴水,臉上的妝容也花了,看起來就跟一隻顯露原型的野雞似的,渾身的毛都支棱起來了。
她先是眼見兒子被打成了血人,再見丈夫被打暈在地、額頭流血,現在自己又在大冬天被人澆了一頭的水,什麼麵子裡子都沒了,當下情緒崩潰,大哭著控訴道:“太/祖皇帝立國之初,便道是善待文官,神宗皇帝在位時,也廢黜了公主下降,昭穆一等的規矩,官家怎能如此折辱我等?!若是傳將出去,便不怕天下人恥笑嗎?!”
王父剛剛才被那盆冷水凍醒,腦子尚且是一團漿糊,等聽明白妻子說了些什麼,想製止卻也晚了。
李世民聽得笑了,卻不同王母爭辯,隻轉頭看向守著王昪的禁軍,吩咐道:“放他下來,剁掉他一隻手。”
一陣寒風吹來,周遭人不約而同的打個冷戰。
王母身上衣衫濕個半透,風一吹當真是冷徹心扉,然而這寒風冷衣再怎麼涼,都不會比官家方才說的那句話更冷。
她臉上最後一點血色儘數消弭,正待開口求情,李世民便先一步看了過來:“朕不叫你開口,你最好把嘴閉的嚴嚴實實,朕不是太/祖皇帝,也不是太宗皇帝,沒他們那麼多的仁心,你的聲音真的很吵,若再說一個字,朕便下令割了你的舌頭!”
王母的叫嚷聲都滾到上嘴唇了,聞聲立即往裡一縮,抬手將嘴捂得嚴嚴實實,半個字都不敢說,眼見著禁軍將自己兒子從樹上放下來,拔刀斬掉他一隻手,熱淚自眼眶中滾滾落下,喉嚨中哽咽不已。
王昪雙手被捆住吊在樹上的時間太久,血液不流通,再加上寒冷作祟,雖然被斬掉右手,大腦中感知到的疼痛卻是微乎其微,更多的還是視覺上的衝擊——手起刀落,寒光一閃,自己的右手便飛了出去。
王昪捂住斷腕慘叫出聲,一片寂靜之中,那聲音分外淒厲瘮人。
駙馬們雖知道這位年輕官家向來剽悍,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然而剽悍到了這等地步……
惹不起,惹不起。
王昪一邊慘叫,一邊在地上打滾,劇烈掙紮的動作觸及到了身上傷口,卻是痛上加痛。
王母一個沒忍住,抽泣出聲,很快便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泄露出絲毫聲響,王父眼見長子如此,也是心如刀絞,合上眼睛,默默垂淚不語。
“謔,原來你們也是人,也有愛子之情?見到兒子這般情狀,心裡也會覺得難過,而不是想買一支鞭炮去門口放著慶祝,是嗎?”
“可是王卿,”李世民道:“老話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們夫妻倆有愛子之心,彆人便沒有嗎?你的兒子受了傷會疼,會打滾,會哭,會慘叫,彆人家的女兒都是木偶,是泥捏的,感覺不到疼,被人欺辱了也不覺得痛苦,是嗎?”
“現在知道難受了,針紮到自己身上知道疼了,可此前珠珠幾次三番登門,苦苦哀求你們管教駙馬的時候,你們都做什麼了?!”
李世民猛一擊案,聲音近乎咆哮道:“珠珠不肯將事情張揚出去,是因她心善,不想將事情鬨得不可開交,叫你們看來,就是她軟弱好欺負,活該被王昪那個畜生、被你們王家踩在腳底是嗎?!”
王家人跪伏於地,叩頭不止,李世民恍若未見,怒意愈加沸騰起來:“口口聲聲說太/祖皇帝、神宗皇帝如何——太/祖皇帝說朝臣可以欺負他們的女兒,駙馬可以用公主的嫁妝討好青樓女子嗎?!神宗皇帝說駙馬可以對公主大打出手,令公主遷居偏室,駙馬居住正室嗎?!事到如今,仍舊不知悔改,強詞奪理……”
他伸出手去,食指依次在王家人身上點過:“看看你們王家人的言行舉止,再看看王昪那個畜生,真是連豬帶圈沒一個好的!”
王父聽得涕泗橫流,當下以頭搶地,不住的求饒。
王母眼見著兒子躺在地上不動了,滿心焦急擔憂,被丈夫扯了一下衣袖,這才不情不願的低下頭去,跟著他一起叩首。
王父的妹妹何曾見過這等天威,早就駭的變了臉色,此時聽官家如此評說王家人,再想到官家將王家的出嫁女也一並帶了來,怎能不惶恐懼怕?
當下膝行兩步近前,哭道:“官家,王昪與帝姬的事情,妾身作為出嫁之女,的確並不知情,王昪有罪,兄嫂有過,可妾身和王家的其餘出嫁女們,可不曾欺辱過帝姬半分啊!”
“朕知道,”李世民道:“朕既令人帶你們來,自有朕的用意。”
說完,他瞥一眼不遠處眼觀鼻鼻觀心、正襟危坐的駙馬們,輕笑道:“大姐夫?”
大駙馬一個激靈,強笑道:“臣在,官家有何吩咐?”